纵使身体伤痕尽去,不过几日依然难逃一死,岂不多此一举?
他有些茫然的地想着,宁瑜如何了?檀云如何了?恪王府的人可都被放出去了?刘蒨如何了?徒留他一人去与刘钰做生死博弈,胜算几何呢?不过自己就算能活着出了这监牢,于他而言,也是负累吧?
然而不知为何,心里还是涌起一丝丝的憧憬:刘蒨他,会不会来救我呢……
这丝连他自己都刻意忽略掉的想法,如同灰烬中残余的一点火星,尽管连灰烬本身都在努力忽视它、尽管灰烬自己都害怕自己的靠近会扑灭那微弱的亮点。
可它终究是火星,终究有燃烧的本质。这一点点等刘蒨来找他的希望,或许也足以使刘颐忍着痛、忍着煎熬活下去?
他逐渐不再抗拒那小狱卒为他敷药了。
老太医提着药箱、慢悠悠的从长寿宫寝殿中走出来。
守在门外的安容姑姑急忙上前,刚想要问些什么,里边传出老太后老迈、含混的声音:
“安容!”
老太后叫的很吃力,使安容心下惊疑:自从老太后年过花甲之后,就再也没有这样大声叫过她。
况且老太后一向不把什么事情瞒着她,这回宣太医来,却坚持把她支出屋子。安容的心中七上八下,觉得不对劲,却又不敢细想。
她胡乱对老太医说了几句客套话,暗中叫人封多些赏钱,就匆忙进了寝殿。
老太后如以往一样,膝上盖了一条边上挑着四朵串枝玉兰、中心绣满四合如意天华锦纹的毯子,懒懒的靠在榻上。只是嘴里不知道嚼着什么。听见她的脚步,缓缓扭过头来,眼带慈祥的看着她,唤她站到自己身边。
“安容啊,”老人家慢吞吞的说道,“刘颐那孩子,被皇帝下了死罪。你知道这事吗?”
安容姑姑顿时一愣,她不知道这事,她一天到晚在长寿宫悉心伺候太后,是不大关心外边的事情的。然而让她一时愣住的,不是刘颐的事情,而是老太后居然能如此语气平缓的说出“刘颐被下罪了”这样的话。
老祖宗平日不是把大殿下放在心窝儿里的吗?安容有些担忧的看了太后一眼,正欲张口,却被老太后一挥手止住了。
“你不知道。都在脸上明明白白写着呢。”老祖宗自言自语似得说道:“好,皇帝瞒着我,真以为我老了,以为我不知道他在景仁宫如何胡闹呢!我还以为你帮他一同瞒着我,原来你也不知道,好,好。”
老太后哆嗦着嘴唇,颤巍巍的要从榻上站起来,安容忙上前扶着她,叫着:“老祖宗……”却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老人家已经卧床多日,腿脚发软,试了几下,不得不歪倒在安容身上。
“老祖宗!您要什么?我去给您拿来可好?”
她又试了几次,依然站不起来。终于无奈的叹声放弃,坐回榻上,远远的指着那小柜子吩咐:
“那柜子里边的东西。”
安容姑姑急忙过去取了,拿回放到榻上。
是一只檀木的首饰盒,就是当初计划在刘颐大婚时送与他的那只。
老太后依旧从贴身的那只五彩凤纹锦囊中,颤着手倒出那把精巧的小钥匙,开了那盒子。
盒子中依然是给刘颐看过的那方万鸟朝凤的祥云帕,帕下边盖着的依然是那环冰清玉镯。
她颤巍巍的手从里边取出那环玉镯,捧在手心,细细摩挲着那内壁的八个小篆:死生挈阔、与子成说。
“本来打算等他大婚……”
老人家嘴唇哆嗦的更加厉害,几乎呜咽出来。却又觉得不好意思似得,抬手抹了抹眼。
她把手中的玉镯放在床榻的锦被上,当着安容姑姑的面,探身推开榻上的玉枕。
玉枕下边居然有一个狭小的空格。
空格中放着的是一卷叠起来、外边用蚕丝带子束着的丝绢。丝绢上好似有字,有些墨痕渗出了丝绢背面。
老太后把它拿在手里,没有半丝迟疑的放在那檀木盒子里,又取起软榻上的玉镯,一同锁在盒中。她示意安容姑姑把手给她,郑重的把钥匙放入她手心。
“老祖宗……”
老太后慢吞吞的拢住她的手,缓缓道:“接下来哀家说的东西,你要一字一句记在心里,万万不可疏忽。”
“皇帝已经把颐儿判了死罪,若无大变,恐怕是救不得了。不过我有个法子——若是我这个时候过世,乃是国丧,可以求皇帝大赦天下……”
“老祖宗!”安容姑姑明白了老太后的意思:这是要用白发人的命换黑发人的命!
“你劝也没用。刚刚陈太医来,我跟他要了一味药材,恰与太医院昨日开的药相克。今晚之前,怕是我就要去了。”
老太后稳稳的坐在榻上,面容安详的说道。几年的病痛苍老,几乎使安容姑姑忘记了她曾经是一位凭智谋、胆识而荣登高位的朝国太后,现在,安容觉得自己再一次看到了当年那个历经千辛万苦,戴上凤冠的郑家女儿。
“我死之后,你把盒中的丝绢交给皇帝,请他大赦天下、为我祈福。如果他不肯答应,你再向他请求,允颐儿来为我守孝。”
“如果皇帝准了大赦天下,你就帮哀家好好的把颐儿送出京城,无论哪里,只要他再与京城没有关系就好。如果是守孝,你就求皇帝让颐儿守孝终身,否则我怕守孝事毕,他们又逼颐儿去死。”
太后多日不曾说如此多的话,停下来喘匀了气,继续道:
“那镯子,乃是先皇与我的。本打算赠与将来的恪王妃,现在看来,哀家是活不到亲眼看他娶亲了。”
“你代我,把它送给颐儿。告诉他,□□母祝他,和我那可怜见儿、还不知在何处的王妃,百年好合、白头偕老。”
老太后说完,安抚地拍了拍安容姑姑的手背。安容正是惊愕非常,此刻回过神来,急忙反手抓住老太后的手,“老祖宗,你……”说着就要哭出来似得。
“唉,”老人家无奈的笑了一下,“你陪我在这后宫苦水中挣扎许多年,不也是踩着森森人骨走来的?到了自己,应该更看得开了啊。”
说着脸色沉重许多,缓缓道:“当年逼辜氏自决,我这些天左思右想,后悔良多。一步错、步步错,我既然棋差一招,也该敢担这后果。此外,好歹皇后还叫我一声姨娘,我却没保得住她的命,是我愧对于她。我早早去了,也给她做个伴,省的她九泉之下,孤孤单单。”
她口中的皇后,是当年冯氏,她是绝不肯认王氏为后的。
“老祖宗……”
“好了,我意已决。你去吧。”太后闭了闭眼,靠在那锦被上,疲倦地揉了揉眉心。
她已经活得够久,有过万人之上的时候,也有过因病卧床、糊里糊涂的时候,而现在,她觉得是这几年间,自己头脑最清明的时候。
既然老朽无用,不如用这条命,最后再救自己疼爱的孙儿一命。
她觉得很值。
老太后去的很安详。安容姑姑晚上来掌灯时,看到她平躺在榻上,身上衣裳平平展展,脸上神情庄重肃穆,只是已经带了些死气,手脚僵冷。
她强按下心头的辛酸,定定的看了太后的遗容半响,终于按捺不住,猛地哭出声来。她呜咽地瘫软在地上,手中的玉盘摔了个粉碎。
外间伺候的宫女急忙进来,安容听到自己带着哭腔的声音,断断续续道:“叫皇上来。快,叫皇上来!”
她泪眼朦胧之下,看着面前的宫女们急急忙忙的奔走,直到看到那黑色鎏红边的袍子闪入眼帘。
朝文帝步履沉重地走入长寿宫寝殿,在离床榻一米处停住了。安容看着他宽阔的脊背,不知道他此刻心中如何念想。
躺在床上的那人,曾亲手杀了辜昭仪,那个皇帝一生中最爱的人,也是死于她手;可是毕竟,她还是他的亲生母亲,是她踩着鲜血,把他送上帝位的。
没有她,也没有他。
但是,他恨她吧?
安容迟疑的把手中束好的丝绢递上去。朝文帝淡淡地朝下瞥她一眼,取过丝绢拆开,走马观花的看了一遍。
不出所料。
他将那读过的遗信轻飘飘地搁在旁边的矮桌上,往外走去。
安容急切的喊了一声:“陛下!”
他充耳未闻般走到门边,招过随他来的赵常侍。
“下旨吧。大赦天下倒不必了,念及逆子刘颐,对亡故太后侍奉勤恳,特免死罪,终生□□。”他声音微微提高,像是想让门里的安容听到,像是想让躺在榻上的老太后听到。
母子同心。
正如你总是轻易洞悉我的心思,我又何尝不知道你呢?
☆、危在旦夕
渐入晚秋,金鸾的肚子也越发大起来。
皇帝近来少来后宫,即便来了,也多是陪伴尤昭仪,难得涉足她这个玉华宫。
后宫妃子闲来无事,也有来她这里挑事儿的,闲言碎语几句,激她去惹尤昭仪这个霉头。然而程金鸾颇知道自己的分量,听过便听过了,一笑置之,也不大当回事儿:她才不求如尤昭仪一般宠冠六宫,她只求腹中的孩儿能好好地生下来,与她安安宁宁过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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