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往不还 (生为红蓝)


  “殿……”
  林弋唇瓣发抖,不听使唤的五指重新握上了兵器,他想他该欣喜若狂,良将择名主,如今的楚政是所有人都愿意追随的宸王,他蹒跚爬起,试图和楚政并肩而战,可就在他重新起身的时候,他忽然察觉到了事情不对。
  “等等,小沅呢?——你到这了,小沅呢!——小沅在哪?!”
  “沅……”
  弯刀卷刃,被血水浸透的刀柄从掌中滑落,掷地有声。
  楚政至此才恍惚着眨了一下眼睛,已经粘稠的血水绷得他面上发紧,他迟缓又迷茫的张了张口,额前的钝痛重新凿进了他的灵台深处。
  他猛地回首去看来时一路,尸体横陈的长街已经变成了人间炼狱,除去跟随他拼杀至此的守军并没有别人。
  “沅沅……”
  他哑着嗓子呢喃出声,在胡人大举进攻的阵前僵住了动作。
  ——他混沌不堪的脑海里出现了一个单薄纤弱的少年。
  少年踮脚吻上他的额头,稚气又深情的软化着他眉间的小疙瘩,然后鼓着腮帮子告诉他,不想做的事情就不要去做,他可以不做天下人的宸王,只做沅沅的楚政哥哥。


第23章 不会打人的兔子不是好沅沅
  楚政做了一件从没有做过的事情,他在胡人攻城的阵前弃了兵刃,反身跑回了身后的长街。
  一国兴亡,同袍生死,统统变得不重要了,他踩裂了被战马踏出缝隙的砖石,跃过血肉模糊的尸首,还有未死透的胡人从地上艰难爬起,试图朝他挥舞兵刃以为自己和同族报仇雪恨,楚政脚步未停,他只是横臂一拦,任由自己臂上被砍得皮开肉绽。
  旧日痊愈的伤痕再次露出森森白骨,楚政却没有感到疼,他是死过一次的人了,他曾经背信弃义,弄丢了陪伴他数年的柳沅,同样的大错,他绝不会再犯第二次。
  疾跑带出的风裹挟着来自尸体的腥气,楚政喉间发紧,他从未觉得跑是一件累人的事情,但眼前的一条长街却几乎要了他的命,他很快便脚底踉跄的摔了跤,面目僵硬的死人同他迎面撞了个正着,他捂着渗血的鼻尖囫囵爬起,满是血迹的布衫又深了颜色。
  他记得这是柳沅给他做得衣服,山里清苦,他身形高大没有合适的旧衣,柳沅一瘸一拐的跑到城里弄回了料子,他那时还是一身伤病,总是倚在床里昏昏沉沉的睡着,柳沅不会做衣服,只能把布料放在他身上,一边比量一边裁,最后干脆把两片布放在他身前身后对齐一缝,倒也稀里糊涂的捣鼓了出来。
  这身衣服一开始是有些紧得,后来才越穿越宽松,柳沅其实不是个居家过日子的人,他是府宅深处被好生养出来的小公子,即便没有名分也是被大人千娇百宠的,与柴米油盐的很多事情,他理所应当的不擅长。
  楚政牙根渗血,拼命跑过恶战之后的街巷,他恨透了自己的一时冲动,他应该好生待在那,刀剑无眼,柳沅根本不能自保,连林弋都想到了要腾出人手专门保护,他居然还那样冒冒失失的冲到外头。
  楚政跑得太急了,他险些冲过柳沅藏身的街巷,路过巷口的时候,他生生刹住脚步拧腰转头,倒塌的砖墙封死了狭长的巷道,横陈在外的尸首显然是遭到袭击的后果,楚政喉头一哽,心脏差点跟着停跳,腹脏郁结的血气一股脑的涌到嘴边,逼得他双膝一软,顿时垮下了身形。
  “沅沅……沅沅……”
  粘稠的脏血将声音沁得沙哑之极,楚政发不出声了,他跪去地上懵懵懂懂的怔了片刻,又打着寒噤回过神来。
  就像之前一样,他永远不可能接受柳沅死亡的结果,他以膝为足,狼狈又滑稽的挪到砖石塌陷的地方扑上去徒手翻找,碎裂的砖瓦不比兵刃迟钝,片刻就能能磨得人十指鲜血淋漓。
  这绝不是那个稳重得体的宸王了,楚政失去了所有的冷静和理智,他若多看上一眼就能看出那些尸体都是被一箭穿喉的胡人,但此时此刻,他又变回了那个慌张痴怔的傻子,那个喜欢和柳沅一起待在山野里生火煮饭的楚政、一刻都离不开柳沅的楚政。
  “人在这。”
  这样的楚政还勉强有救,猫在高处的弓手眉梢一挑,终于开了金口。
  楚政循声仰头,刺目的阳光晃得他眼底泛泪,不远处的屋檐尖上立有一名黑衣蒙面的弓手,而在他身侧房顶正中抱膝而坐的正是柳沅。
  “——沅沅!”
  劫后余生不见得是个好事,至少现在不是。
  楚政脑子里一片空白,他立刻拄着膝盖仓皇起身,想都不想就抓着屋檐一跃而上。
  可惜他没有弓手那般出神入化的轻身功夫,瓦片边沿硌得他腰腹青紫,死死怼在他肋间,他只能不上不下的挂在屋檐边上,哭也似的咧开嘴巴红透了眼睛,颤颤巍巍的伸出手去,试图碰一碰近在咫尺的柳沅。
  “你没事吧!你别动,别动!我接你下来,我,我不该走的,沅沅,我……”
  沾着血污的布鞋往后挪了一下,即便只是个细小到不能更细小的动作,也足以说明一切了。
  柳沅把脸埋在膝间没有抬头,细软柔顺的长发服服帖帖的垂在他身后,笼着他瘦削单薄的肩头。
  “沅沅……”
  楚政这回是真真切切的停了心跳,他整颗心脏开始剧烈的痉挛抽搐,榨走了最后一点温热的血肉,十指卸力松开的瞬间,他努力抻着脖子多看柳沅一眼,但有人不想让他如愿,沉默寡言的弓手揪住了他的后领掠身而下,趁机将他脸朝下按去地里翻滚了一圈,糊了他一脸尘土。
  入夜之后,雁城军营灯火通明。
  玄衣骑驰援解围,击退胡人,固守雁城,这个无人能意料到的消息在明天天亮之前就会传到各地,很多人今夜都会辗转反侧夜不成寐,不过身为始作俑者的云渊一点也不在乎。
  云渊带着伤药和消毒的烈酒进了军帐,柳沅仍没从少年时的身形张开,说是十六七都有人信,尤其是没了楚政的时候,他孤孤零零垂着脑袋抱膝坐在地上,蜷成小小的一团,看着就让人揪心。
  眉目俊秀的男人撩开衣摆,大大咧咧的坐去地上,白日里岑小五去得不是特别及时,护卫柳沅那队人手还是同流窜的胡人有一轮交锋,柳沅在混战中摔了一跤,右边颧骨和手肘都蹭破了皮。
  柳沅不是个听话的,云渊对此早有领教,但他天生精通此道,专治狼崽子、死心眼、刺猬脾气等各种绝症。
  “别瞪了,都快成兔子了。”
  云渊两手一捧一挤,准确无误的扳住了柳沅的脸,他同红着眼圈却死活不哭的柳沅对上目光,总是笑盈盈的眼里带着烛火映出的光亮。
  “来,听话,叔叔给你上药了。”
  “.…..”
  云渊着实年长,只是他一副祸国殃民的面相,实在衬不起长辈的称谓,柳沅抿唇欲躲,却被他两条长腿径直一夹一收,牢牢兜进了怀里。
  “呜……”
  “疼就哭,叔叔不笑你。”
  上好的熏香不浓不冲,而是一种徐徐溢开的幽香,柳沅抵抗不过,只能由着敷到伤处的药粉缓缓化开,刺得皮肉生疼,他皱着鼻尖咬紧了齿关,疼得身形打颤也死活不肯哭。
  逗孩子是讲究恰到好处的,惹恼了就不好玩了。
  云渊收敛笑意,没再逗弄这可怜孩子,他上过药便翩然起身,云纹勾勒的长袍纤尘不染,连个褶皱都没有,他俯身摸上柳沅发顶,趁着楚政不在多捋了两下。
  “他在你隔壁,估计得昏一会,要是担心你就去看看他,我的人嘴严,不会有事。”
  云渊走后,柳沅没去看楚政,他只是走到楚政的营帐外面站了一会,最终还是没有进去。
  他知道自己是该去看一看的,楚政先前伤重失忆是因为脑中淤血,今日一下刺激太多,虽是神思清醒了,但必然会造成身体负荷,他明明是天底下最关心楚政死活的那一个,此番情形,他理应进去守着楚政好生照顾。
  ——可他实在做不到了。
  他在夜幕中一瘸一拐的出了城,玄衣骑在日落前就肃清了围城的胡人,眼下周围是绝对安全的,他两手空空的走在早已烂熟于心的山路上,鏖战之后的繁星格外明亮,他仰起脑袋往北边看,点点星河之中,有颗特别亮的。
  很多人都说那是天上最亮的一颗星了,它映着的是南越的宸王,星辰是不会陨落的,所以只要有宸王在,天下就是海晏河清。
  柳沅停下脚步,忽然有一点想笑,他所了解的楚政并不是这样的,他的楚政哥哥只是个有些笨拙的寻常人,会因为课业头大,会因为朝中政事焦头烂额的咬毛笔,还会因为情难自持而深感罪恶,会在第二天早上面红耳赤的跪在地上捂着脸给他赔罪。
  他爱楚政,他爱那个深陷局中不能抽身的楚政,也爱那个在山野里跟他过家家的楚政,他对这个结果并不吃惊,他早就预料到这个场面了,他是在同天下人作对,楚政是局中人,他就是水上浮萍,偌大的一个江山社稷,他的私情私心终归是拗不过的。
  柳沅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他哭不出来,白日里他眼见着楚政再次离他而去,可他不恨、不气、不恼,最多是有那么一丁点的失落,他早就知道会是这样了,他的楚政哥哥就是他的一场梦,注定是年少荒诞、无疾而终的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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