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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由之笼 完结+番外 (海森堡的门徒)


  至末尾“救”一字时,配乐转低,给林冲的嗓音平添凄凉。尽管如此,但林冲唱至高昂处时,人们仍能听出这是一名女性的嗓音。
  门口的八仙桌旁,任肆杯靠墙而坐。他身穿青衣褂,高大的肩膀瑟缩着,双手拢在袖中取暖。尽管离看台尚有一段距离,他也能将林冲高亢清越的嗓音听得一清二楚。谁能想到,那位看似柔弱无骨的温伯雪乔装打扮一番,就变成了这处勾栏有名的女武生,唱念做打间,不见一丝初见时的柔媚。
  既是学武之人,任肆杯能看出温伯雪扎实的武术底子。她的底盘极稳,多半是内家出身。这折《夜奔》的戏,对戏角的身体素质要求很高,温伯雪在做打的同时,仍能保持唱腔的稳定,不免使任肆杯对她高看一眼。虽然任肆杯不嗜昆曲,也叫不上来几个京城的名角,但仅从今夜观众的数量之多,就能看出温伯雪的名气。被她所救,实在不知是福是祸。
  戏台上悬挂的灯笼是全场唯一的光源,为的是营造出林冲雪夜奔逃的虚景。但对任肆杯来说,在这样昏暗的光线下,至少不用担心会被仇家给认出来。自他被温伯雪所救,醒来后已过去了七日,勉强能够下床行走。在熏香浓郁的女人的闺房里憋闷了那么久,碰上这热闹的场合,任肆杯自然是不愿错过的。
  “欲送登高千里目,愁云低锁衡阳路。鱼书不至雁无凭,几番欲作悲秋赋。”
  四句念白铿锵有力,断句如金石相击。与之伴随的是温伯雪依循章法的动作,按剑、退步、远眺,踏着明确的步数,举止利索,收势干净。
  “回首西山日已斜,天涯孤客真难度。丈夫有泪不轻弹,只因未到伤心处。”
  温伯雪的声音略微发颤,面色愀然。至“丈夫有泪不轻弹”一句时,她擦拭眼角,弹去泪痕,语调由低沉提至高昂,至尾句时,她重整面容,目光再转坚毅。
  屏息的人们一霎那爆发出叫好声,温伯雪却不为台下的喝彩所动。鼓点再起,压下喧嚷,温伯雪长叹一声,开始了林冲的自述。
  看到这儿,任肆杯觉得差不多了。他刚起身,后排站着的人就抢了他的座位。他向门口望去,只见一片黑压压的人头。在这份嘈杂里呆久了,他肩部的伤口隐隐作痛,脑袋也晕乎乎的。他扶着楼梯的栏杆,慢吞吞地往楼上去。
  二楼的茶座也挤满了看客,只是相比楼下的观众,他们对这折戏似乎没有那么上心。借廊下纸灯笼的光,任肆杯能看清离得近的一桌,身穿祥义号的紫滇绸缎打成的夹袄。一个乡绅打扮的人陷坐在太师椅间,右手盘一对羊脂玉制的核桃,和邻座咬着耳朵。他不知说了什么,两人轰地一下笑开了。
  任肆杯站在这桌人身后,自觉听人墙角不是好事,便走开了。他有意往离戏台远的地方去。拐角处有一人独坐,椅背上没搭热毛巾,桌上也未摆花生米、豌豆黄,只有一壶粗茶,用以自酌自饮。此人里穿一套纯白襕衫,外披皂色鹤氅,头戴网巾。虽是一身士子打扮,却不见儒气,双眉浓密,面容森然。他端杯饮茗时,任肆杯注意到他的手指骨节粗大,长满老茧。
  那人察觉到任肆杯在盯着他,抬眼望来。任肆杯被那人眼里的冷意一慑,以为撞上了仇家。他状似若无其事地走了过去,与对方擦肩而过时,那人忽然站起,肩头冲任肆杯撞去。任肆杯心中已生提防之意,脚底不着痕迹地向后一退,恰好让开一段距离。任肆杯望了那人一眼,拱了拱手,正要离去,对方忽向任肆杯的手腕脉门探去。任肆杯猛地缩回手,像骨头凭空短了一节,错开对方的攻势。他把双手负到身后,像什么都没有发生似的,对那人憨厚地笑笑,拐过弯,往另一头去了。
  灯火昏暗,这瞬息的过招不曾引起任何注意。任肆杯走得很慢,压实了每一步,全神贯注地聆听身后的情况。他知道那个人在盯着自己,但没有追上来。待略微拉开一段距离,确定那人再也看不见自己时,任肆杯才加快步伐,向来时的房间去。
  虽然《夜奔》不是一折很长的戏,但演一次,会耗去温伯雪的十成精力。这折戏之后,笑沙鸥还有一折《牡丹亭》的《惊梦》,今晚的演出才算全部结束。当铜锣再度响起时,温伯雪正在后台卸妆,门外隐约传来丝弦之声,她心不在焉地对着铜镜拭去林冲的飞眉,露出被遮盖住的温婉眉眼。
  “等会儿还有生意?”
  倚门而立的重鼓终于看倦了温伯雪步骤繁琐的梳妆,便用这个问题打破了屋里的沉默。
  “光禄寺少卿……”温伯雪懒散地说,“不知要谈些什么,许是哪个苑子的百戏,又要请人过去罢。”
  “请你去?”重鼓盯着她。
  “请笑沙鸥的谁去,都是一样的。”
  “若是请你,就与他们说,你走不开。”
  温伯雪顿了顿,从铜镜里望了重鼓一眼。“为什么?”
  重鼓抱紧手中的剑,好像剑能驱寒似的。他没有说话。
  温伯雪等着,看他没有说话,便又继续画起柳梢眉来。这是件精细的活儿,若有一笔歪斜,整个眉型就毁了。她刚入梨园行当时,为了描好一对柳梢眉,师傅让她在手腕上各吊一壶水,来锻炼手臂的稳定。如今,她纤细如葱根的手指可以平稳地画出一对细眉,也可以精准地射出一枚飞镖去划破一个成年男人的颈动脉。
  重鼓又开口了。这回,他的声音听上去有些疲惫。“我见到他了。”
  温伯雪放下眉笔,转过头来看他。“你觉得呢?”
  “轻功的底子还在,但他伤得太重了,我帮不了他——”重鼓还要往下说,但屋外板鼓的脆响打断了话头。他静静地听了会儿,放下环抱的双臂。“你去看看他走了没。若是他没走,我们可以再谈谈。若他走了,那买卖就谈不成了。”
  温伯雪道:“他把你当成仇家了?”
  “八成是。”
  温伯雪轻笑道:“你不知道自己闻起来一直都有血味儿吗?还去吓他?”
  重鼓平静地说:“我身上怎么会有血味呢?你给我的这套衣裳上的熏香十米开外就能闻到,哪里会有血味?”
  温伯雪笑着摇了摇头。“我这个做歌女的,若碰见的都是你这样的客人,怕是要转行了。明明是逗你的玩笑话,你这么较真,不就没趣了?我看呀,还是和那个姓任的聊天更有趣些。”
  “你在这儿藏得太久,都忘记你是谁了,戊鼠,”重鼓说。
  听见这个名字的那一刻,温伯雪脸上的笑意褪去了。她垂下描眉的手,盯着妆奁旁散乱堆砌的梅花钿。过了很一会儿,她才抬起头,脸上被淡淡的愁思笼罩。她声音极轻地对重鼓说:“等我一炷香,我带你去见他。”
  任肆杯坐在桌旁,就着烛光读一本茶经。屋外响起敲门声,他把书扔到一旁,刚要起身去开门,但没有上栓的门从外面给推开了。温伯雪站在那儿,身穿素净的褙子,表情和妆容一样,都是淡淡的。她的头发没有多余饰物,只是用木簪别住,挽了个髻,碎发从额前垂下,拂在眼前。她侧过身,让她身后的那个人进了屋。
  看见那人时,任肆杯的身体绷紧了。这正是他不久前在二楼看台撞见的陌生人。明亮的烛光下,对方腰间别着的鱼皮短匕格外显眼。他的头发在脑后扎成紧紧的发髻,因此眉梢紧绷,双眼有神。他冲任肆杯一扬脑袋,对温伯雪说:“看,我就说他不会跑吧。”
  “他跑也跑不远,我们能追回来。”温伯雪说。
  重鼓习惯性地倚墙而立,双臂抱在胸前,审视屋里的陈设,像在掂量那些雕花家具能卖出多少银子。他的目光扫到自己的时候,任肆杯觉得自己也被他纳入了估价的物件之中。
  “你应该不是来杀我的吧,”任肆杯冷淡地说,“你的武器到现在还没出鞘。”
  “我和追杀你的人不是一伙,”重鼓说。他望向窗外檐下的夜空,似乎那儿潜藏着陷阱。这是他的习惯。他可以在和别人交谈时同时留意周围的环境。这种看似心不在焉的谈话方式也许会惹恼一些人。但重鼓认为比起礼貌,提防可能存在的埋伏更重要。
  他对任肆杯道:“追杀你们的人是‘刀’,你应该已经知道了吧?”
  “你们?”任肆杯着重道。
  “你和那个小皇子,”重鼓偏过脑袋,对温伯雪说:“怎么,你还什么都没告诉他?”
  没等温伯雪回答,任肆杯便道:“你知道长庚?”
  重鼓咧嘴一笑。“怎么不知道,你对他看护得那么紧,只怕外人会把你们当作兄弟,谁能想到那小孩儿是个皇子呢?你敢带他出宫,就不怕掉脑袋么?”
  任肆杯面色一冷。“我们聊生意,少说别的。”他带着明显伪装出来的镇静说:“你们要我怎么做?”
  “帮我们追一个人。”
  “我的伤势还未痊愈,轻功使不出三成。”
  “这没关系,我带了药来。”重鼓从怀中掏出一枚小陶瓶,放在任肆杯面前的桌上。任肆杯没有伸手去拿,只是看了它一眼,说:“这是毒药,还是解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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