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甘心,又如何?”他揉着额心,挥了挥手,“带他下去休息,好生照看着。”
许正渊还想啰嗦,被他阴戾的眼神蜇了一下,缩着脖子把使信拽出去安置。
帐内一灯如豆,火盆烧得正旺,厚实的棉帘挡住了外面漫天风雪。
他却感觉到彻骨的寒冷。
仿佛从骨髓到血液全部冻结,连每一次吐息都凝成了霜。
他睁着眼睛倒在榻上,帐内火光明灭,穹顶高阔,却无法让他摆脱那种无力挣扎,被活活埋进污泥之下的错觉。
那冰冷的泥浆还在一层层漫上来,压着他的胸口,淹没他的口鼻,带着腐朽破败的死气,夺去他原本蓬勃热烈的生机。
要是从来都不知情就好了,他想,要是从来都没相遇过就好了。
何苦让他绕了那么多冤枉路,一次次触手可及,再一次次怅然失去?
他甚至有点羡慕许正渊,或者说羡慕所有不知内情的无关者。
他们只知道太子被申斥下狱,端王或许可取而代之,得知太子继位的消息,纵有遗憾,也只是为他感慨几句,叹一声既生瑜何生亮罢了。
没人知道那个冒牌货夺走了本该属于他的一切!
萧明暄瞪着穹顶,急促地、艰难地呼吸,胸口剧烈起伏,翻涌着无数血腥的念头。
“夏云泽……”他低念出那个名字,这三个字像一条火蛇逸出喉咙,炙烤着他的唇舌。
曾经带给他多少甜蜜,现在就带给他多少痛楚。
他握紧拳头,用力捶打胸口,想藉由肉体的疼痛去麻痹这颗被砍斫到鲜血淋漓的心脏。
是守在这里,讨伐逆贼,为那个夺去他一切的人平定天下,还是调兵回京,踏平皇廷,让所有背叛自己的人也尝尝痛不欲生的滋味?
萧明暄低声苦笑,做出了此生最艰难的决定。
他想弯刀出鞘,杀遍天下负心人,他想酩酊一场,忘却此生不平事。
可是他什么都做不了,不能挥师而上为自己讨一个公道,甚至连一杯消愁的酒也不能沾唇。
萧屿仍在对岸虎视眈眈伺机反扑,他不能退。
营中将士在异地他乡辞旧迎新,作为全军统帅,他也不能醉。
他似乎总是这样,满腔愤懑,却无可奈何。
早该习惯了。
天下没不透风的墙,萧明玥登基的消息也传到了萧屿帐中。
萧屿哈哈大笑,连日战局失利的郁气全消,当即派出使者前去游说萧明暄与他一道反了算了。
堂堂正子嫡孙,何苦受那小杂种的鸟气?
“事成之后,玳王愿与端王共分天下。”使者信心十足,红光满面。
萧明暄眼皮都懒得抬一下,抽刀挥出一道残影,削去了他的脑袋。
萧屿久候使者不归,就知道事情谈不拢,抚着胡须怒骂:“不知好歹的小王八蛋,活该一辈子当老二!”
萧明暄不仅不买他的帐,甚至等不到上元佳节,就趁月黑风高,悄悄蹚过结冰的河面,对他的营地发起偷袭。
萧屿被打得猝不及防,战损过半,且战且逃,躲进衮州腹地的山林中与他打起了游击。
萧明暄势如破竹,锐不可当,二月初,终于全歼了萧屿残部,把逆王的人头挑上刀尖。
大军在衮州驻扎月余,又把萧屿没来得及带走的儿孙子侄屠了个干净。
这一耽搁就到了三月,冰消雪化,草长莺飞,驿道畅通,延误在途中的书信终于如雪片般飞向衮州。
先前由于大军深入作战,辗转迁移,信件不能及时送达,就全堆到了崇山郡。
等到他们剿灭反王,驻到衮州,捷报传回京城,朝廷又连发几道金牌密令,郡守不敢延误,赶紧派出一队轻骑,快马加鞭深入衮州,务求尽快将信件送达萧明暄手上。
萧明暄跑马归来,一身薄汗,来不及换衣服就被许正渊截住,生拉硬拽地拖到书房,非让他看看朝廷下了什么密令。
“说不定是有封赏下来。”许小将军搓着手,两只眼睛瞪得像铜铃一样,充满了期待。
萧明暄嗤笑一声,漫不经心地打开装得满满的木匣。
都按时间排列好了,最近的就是朝廷接连三道密令,不知何事十万火急,再往前就是因天公不作美而滞留在路上的书信,夏云泽的最多,一天一封从无遗漏,中间也夹杂着不少亲友问候平安的信笺。
他不急着拆开密令上的火漆封蜡,倒是挑出宸妃总管太监的信略看了看,绷了一冬天的俊脸终于露出点笑模样。
宸妃把册封太后的圣旨扔出宫门,回房大哭,太监宫女们轮番上阵才堪堪劝住。
骄横归骄横,活得倒也恣意。
等他回京,该上书请旨将宸妃接到端王府供养,萧明玥既得了天下,这些小事总不至于斤斤计较。
在许正渊的三催四请之下,他终于拆开第一道金牌密令。
才看了一眼,脸色就变了。
第99章 当时明月在
许正渊不知道该怎么形容他这种表情。
就好像吃饭被硌了牙,吐出来一看却是个金豆子一样,乍悲乍喜,难以描述。
他小心翼翼地凑过来,问:“是封赏吗?”
萧明暄眉头纠结成一团,胸口也纠结成一团。
原本强压下去的种种心绪又死灰复燃,山呼海啸般席卷而来,他像一条跃出水面的鱼,被滔天巨浪拍到岩壁上,错愕地瞪着眼睛,看这世间诸事再一次被颠簸翻覆。
朝廷密令言简意赅,新君病重,召他速回。
这皇位还没坐稳当,怎么就重疾不治、危在旦夕了呢?
要是以前那个美人灯似的萧明玥,倒还有几分可信,可如今他让夏云泽管着练了有小半年,不说体格壮硕吧至少身子骨康健了许多,当了皇帝不是更应该志得意满大展鸿图吗?怎么说垮就垮了?
萧明暄皱着眉,胸中没来由涌上一股子火气,暗骂萧明玥不中用,当了皇帝怎么还是那么身娇体弱?
朝廷连发三道密令都是召他回京的,一道比一道紧急,催得他烦躁不已,索性扔到一旁,翻出夏云泽那一叠书信。
虽然心中怨怼难平,一个字也不想看,萧明暄还是耐着性子,从最早的一封开始。
呵,倒是一个字也不用看。
“这是什么?”许正渊挨到他旁边,对展开的绢纸嗤之以鼻,“你嫂子给你写的情信?还真是不拘一格啊!”
“滚!”萧明暄一脚踹过去,警告他非礼勿视。
不知道是不是怕落到旁人手中泄了机密,夏云泽又变成了灵魂画手。
画得还很丑。
第一封信是一条穿戴衮冕的大鱼坐在岸边,甩出钓竿在钓水中的鱼。
第二封:大鱼收竿,背着一篓子吞饵的鱼回家。
第三封:大鱼挥刀给小鱼开膛破肚,斫鳍刮鳞,收拾得不成鱼样。
第四封:大鱼孤身一鱼坐在云端,举头望明月,低头批奏章。
为了体现正襟危坐的效果,他还别出心裁地给鱼画出两条人腿,看起来诡异又恶心。
后面一沓子信上全是这条大鱼的生活起居,大鱼五更即起三更才睡,大鱼对着满地鱼尸暗自垂泪,大鱼给一群小虾减免赋税,大鱼借酒浇愁邀月同杯,大鱼衣带渐宽鱼憔悴,大鱼还他妈的在练腿。
画鱼添腿就够膈应人了,还给它画了几张交替侧弓步和高抬腿,画风之奔放、思路之清奇、姿态之粗犷……堪称震古烁今,旷世神作。
萧明暄都快被气笑了,又庆幸先前把许正渊踹到一边缩着,不然让他看见这一叠大鱼起居注,怕是要生生笑破肚皮。
如果那人出现在他面前,非得按住好好打一顿屁股,打得他半个月下不了床,看他那颗异想天开的小脑袋还敢不敢琢磨这些让人啼笑皆非的荒唐玩意儿。
然而更让人不可思议的是,翻看着这些匪夷所思的信件,他心中的愤懑竟然渐渐平息下来,从一片混沌不明的隐喻中,慢慢抽丝剥茧,归纳出一个惊世骇俗的真相。
他先放开夏云泽的信,找出陈鱼例行汇报京中要事的条陈,看到萧明玥六亲不认把赫连氏折腾得伤筋动骨欲振乏力,他瞳孔一缩,赶忙拆开夏云泽最近的一封信。
大鱼卧在床上口吐白沫,眼泪汪汪地眺望远方。
萧明暄胸怀激荡,难以自持,胡乱将一叠书信揣入怀中,冲出营帐,急声喝道:“备马!”
许正渊满头雾水地追出来,结果被马蹄扬起的烟尘灌了一嘴土,呸呸两声,骂道:“你赶着投胎去啊?!”
萧明暄脑中嗡嗡作响,什么也听不见了,只有耳边猎猎风声,催促着他扬鞭策马,恨不得一日回还。
还有什么想不明白的?
萧明玥用他单薄的身躯,压制了京城中蠢蠢欲动的各方势力,用他细嫩的手指,拔去了权柄上尖锐的毒刺。
他从来不是背信弃义的伪君子,他如同一个手无寸铁的战士,用血肉之躯把所有指责、误解、明枪暗箭一肩扛下,在新旧政权交替之际,阻止了高楼倾覆,蚁溃长堤。
可是如今他要死了。
他明明最是娇气,被夏云泽按着多练几回都要哼哼唧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