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归程斐瑄所穿的,上绣并非鹤雀雁之类的禽鸟,也非狮虎豹之类的走兽,而是四爪龙纹。明眼人自然能看出他的身份。
程斐瑄自家知自家事,他可是一切自命清高的文人士官所深恶痛绝的角色,无论谁和他搭上关系被认为是齐王一脉,只怕就得被朝堂彻底孤立。
当年杨述那是被冷落太久了,铤而走险来示好,最后还不是被他一剑给吓跑了。
他一直小心翼翼维护着樊渊的名声,连去樊渊府上都得偷偷摸摸。
今日能这么一起光明正大地走上一段路他已经是知足了,他私心里忖度着不能让樊渊被他的名声拖累。
“无妨。”樊渊瞥了眼老者,老人也再次看了过来,樊渊没有任何遮掩心虚,还对温和地对老者笑着点点头,继续若无其事地拉着程斐瑄往前走,低声笑道,“且不说这光亮,老眼昏花能看清什么,就说说这被认出来传出点什么又能怎样,以后的时间长着,你能确保没有半点风声?”
程斐瑄心里那存着的那点凶狠念头一下全被消磨干净了。
嗯,君行说的都是有道理的。尤其这个“以后的时间长着”,特别有道理,我喜欢。
樊渊微微挑眉,看着又突然心情愉悦起来的程斐瑄,试着回想自己刚刚究竟说了什么能让他如此反应。
奈何樊渊想来想去也没想到哪里不对,于是便干脆搁置不管了。愉悦就愉悦吧,虽这样的莫名其妙有些奇怪,但有时还挺省事的。
再过去一点接近了宫门,眼瞅见三两赴早朝的官员,两人还是颇有默契地同时默默松手。
今日的早朝,虞朝的文武百官终于正式和羿族的使节见面了。
这一行只有六人,其余人应该都在驿站等候。关于羿族使节的部分资料,程斐瑄夜曾和他简单说起过,所以樊渊一眼就能分辨出带头应该就是羿族的三王子衣阿华,他身边稍后一点的位置跟着的是公主衣娜塔。
这一群人都穿着羿族特有的服饰,色泽鲜艳,设计简单,易于骑射。唯有一个青年男子穿着打扮和虞朝人无异,他站在队伍中间不前不后的位置,低眉垂眼地不曾抬头向上看去一眼,恭敬小心,若不是那轮廓深刻的五官不同于虞朝人,其举止一眼望去倒也很像那么回事。
樊渊看见他的第一眼就把全部的注意力放在了这个人身上。
一个穿着虞朝服饰的羿族人,真是熟悉的套路。
樊渊自顾微微一笑,笑容里却带上几分若隐若现的冷冽。他双手笼入袖中,静静地看着那人从自己面前经过。
虞朝开国之时本想直接平定羿族之祸,奈何当时任命的征北大将军因病猝于留夏,朝中一时竟无能独当一面且熟悉骑兵作战风格的将领。挥军北上的大军逗留在边境,瑶京朝廷难以掌控军心,恰逢羿族自愿议和,也只能应了此请。
羿族可以奉虞朝为皇,自降为蕃属,岁岁朝贡,但虞朝得把大草原交给他们自治,且不得干涉其政。总而言之就是只占名义上的好处。
反正打起来劳命伤财的,还不一定打得动,这不用打仗,平白多点朝贡,即使只是名义上的统治,也算赚到了。
那时候没人觉得把羿族放在那里不管有什么不对,落后的野蛮的羿族,他们的骑兵在大草原上是有点威胁,但他们走不出草原的。
就是这样的想法,留下了如此巨大的威胁。
“羿族衣阿华,拜见陛下,拜见摄政王,愿两位万岁万岁万万岁。”
羿族王子此言一出,满堂皆怒。
连坐在上首打算看戏的程斐瑄都没想到,这羿族使节一开口就是给他拉仇恨来了。
万岁二字,给元载帝无妨,给他就是置他于不义。
“衣阿华王子,我虞朝朝堂,岂容胡言乱语!”站出来的是东阁大学士欧阳舒。
这位欧阳相公一向脾气火爆,连程斐瑄早些年辅佐小皇帝为政的时候,都被欧阳舒当场顶撞过。这些年程斐瑄渐渐放手,欧阳舒年龄也渐长,这种不留情面的情况也少了很多。
羿族王子衣阿华一脸无辜:“你说什么?”
“齐王怎敢称万岁?”欧阳舒是耿直得让人火大的。
但他能力很不错,加上是真的没有坏心眼,从来实话实说而已,程斐瑄也懒得和他计较。
就是这次落他面子落狠了,他也能面无表情地淡淡道:“欧阳相公慎言,本王可从没如此自称过。”
“万岁”二字就是皇帝,除了皇帝,谁也不敢将自己与“万岁”联系起来,就算你权倾朝野也不可以。
这个衣阿华王子也不知真傻假傻,他一口咬定着:“这位虞朝大臣,我怎么听扶罔桑桑达说万岁乃是祝颂之词,意为千秋万世,永远存在。我虽身处遥远的北方,但却久闻摄政王的威名,为何摄政王殿下不敢用。”
樊渊听到衣阿华说到“扶罔桑桑达”的时候,默默看了衣阿华身后的那个青年人一眼。
桑桑达,在羿族人口中就是类似于老师的意思,这个词不被羿族人直接翻译成老师,是因为羿族人的“桑桑达”除了教导他们武艺学识,其心中地位等同于他们的另一个父亲。羿族人的人生大事,都有他们的“桑桑达”见证。
程斐瑄确实奉先皇遗诏摄政虞朝,可虞朝百官从来喊他的封号“齐王”,而非“摄政王”。
衣阿华话里话外全是明白人能看出的挑拨离间,他对程斐瑄越尊崇,则越是把人在火上烤。但是明白人是挑拨离间,这群守着礼法的人也不能忍。
这么想来,羿族好像一直针对的就是齐王程斐瑄。
程斐瑄自成为摄政王以来,刺杀的事遇上的可多了,他挡刺客都挡成习惯了。
那些刺杀他的不一定都是羿族的人,可有野心的都觉得把摄政王才是最大的威胁,元载帝那种半大小子,反而被忽视了。
程斐瑄在衣阿华说话的时候就微微斜过身子,一手支头,撑在扶手上,满是倦怠。
昨夜太兴奋了,没睡好,今早惦记着和君行一起上早朝,依旧是兴奋着,物极必反,兴奋太过了,到了现在才有了后遗症,这会儿犯困着。
“此乃君用臣不可用。”欧阳舒坚持不懈地提醒着这样的界限。
昏昏欲睡的程斐瑄脑中顿时清明了片刻,他默默看了看欧阳舒,抬手扶额,触摸到的是抹额上的绣纹。
这群人说的这种话他听太多了,没意思。他从来没想过去争什么,偏偏这些人总爱瞎折腾。
一身虞朝服饰,打扮得像个读书人的青年终于开口了,他一开口并不咄咄逼人,而想是要慢条斯理地讲道理。
羿族人穿长袍往往看着就不对劲,可这人穿着,居然还真有种书卷气:“欧阳相公,此言差矣。”
欧阳舒眉头一皱:“你是何人?”
“在下扶罔谨,乃是羿族金帐案仪。”这青年人淡然自若地面对着欧阳舒。
羿族那边的官职混乱得很,又有他们自己的特色,又有模仿中原的地方,若非熟悉羿族的人,还真没几个人晓得“金帐案仪”是个什么官。樊渊上辈子和羿族斗了几乎半生,他对羿族可谓熟悉异常。
相比之下衣阿华的介绍简单明了不少,衣阿华眉目间满是得意:“这是我桑桑达的儿子,就是我的好兄弟。他一向喜欢中原的文化,给自己取了个虞朝人的名字。他可厉害了,读过很多很多书,文采可不比你们这儿的状元郎差。”
羿族人崇敬中原文化,他们自然骄傲,但说会比他们还厉害,这群读书人宛若遭受了莫大耻辱。一个个义愤填膺,直欲上前比试比试。自古文人相轻,此乃不变真理。
“在下也曾读过中原典籍,战国时,秦王见蔺相如奉璧,田单伪约降燕,冯谖焚孟尝君债券,左右及民皆呼万岁。这些人皆非帝皇,众所喜庆于尊者,拜恩庆贺,率以为常。我族王子并未胡言乱语。”无视他们的愤慨,扶罔谨一本正经地陈述着。
“扶罔案仪,读我中原书,必先懂何谓博大精深。”
困得打盹的程斐瑄顿时坐直了身子,诧异地看向站出来说话的人。
素来低调的樊渊见到“扶罔”家的人,就像是又回到了过去,那是他不得退却必须直面的敌人。
扶罔乃是羿族王室的分支,地位超然,位同王族。羿族崇尚武力,大多不通权谋算计,唯有扶罔一族例外,说他们是羿族的大脑毫不为过。
就连羿族列队狩猎出行,队伍中必有一个扶罔家的人,没有扶罔之人同行,这个队伍就不可动兵刀。
而那时的流萤尉对上羿族,最大的麻烦就是扶罔家的人。不知多少派过去安插暗线的弟兄被他们揪出来。而流萤尉也不知暗中收拾了多少扶罔家的人。
樊渊的低调是利剑的剑鞘,锋芒露出的时候,他眼睛里仍是一片水一样的幽清温和,只不过旁人轻而易举的看到瞳底深处烧灼如烈焰的凛然。
“古人饮酒必上寿称庆曰万岁,其始上下通用为庆贺之词,犹俗所云万福万幸之类耳。因殿陛之间用之,后乃遂为至尊之专称。案仪所言几例,乃是礼崩乐坏、天下大乱、无皇无主之时,现天下太平,四海归心,君臣相安,岂可同日而语?”
相似小说推荐
-
权臣之上[重生] (是非非啊) 2020-02-07完结825 4175封景荣,不到而立之年,已是大秦第一权臣。回朝以来,欺新皇,杀重臣,手腕铁血,锋芒毕露。见其...
-
窃国 (来罗) 晋江2020-02-07完结窃钩者诛,窃国者侯。沈孟虞是一位清贫、克妻的太子少傅,美颜盛世,他最熟练的事,就是花式婉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