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传一甲探花吴兴沈孟虞近前问话。”
“草民在!”
少年终究是少年,即使他曾在乳娘襁褓中就见过四境来朝的仪仗,曾在蹒跚学步时就见过旌旗蔽日的车马,曾在总角之宴上见过无数皇亲国戚、便是连天子的龙须都曾摸过一把,此时此刻,他仍旧压不住内心的激动,在新帝面前屈膝下拜,五体投地。
这是他为沈家、为父亲正名的大好时机!
“草民沈孟虞参见陛下。草民恳请……”
“沈探花,”座上的帝王悠悠开口,双目微眯,直截了当地打断少年,“探花不愧是昔日金陵城中有名的神童,尚未弱冠便赴京应考,一鸣惊人,真是了不得。”
“草民承蒙陛下圣恩,荣膺探花之名,列位群英,惶恐至极。草民此番……”
“既是这般少年天才,让你去翰林院编书修史倒是可惜了。说来也巧,皇后常在寡人耳边念叨,说是太子东宫三孤缺位,尚需一位贤才教谕太子,寡人看着探花倒是很适合,不知探花意下如何?”
“这……草民粗质陋容,资历尚浅,怕是……”
“粗质陋容?”听闻少年自谦,萧赞突然朗声大笑起来。他一手拍在椅身雕刻的龙头上,只拿那一双藏在珠旒之后的鹰眼环视四周,“若探花是粗质陋容,那在座诸君怕都是顽石一块了!寡人行科举,要的可是能治国理政的良材,要这粗粝不堪的顽石作甚?”
“草民并非此意!”
少年的话中之意被皇帝误解,登时有些惊慌,然而他刚要为自己辩解几句,身后的座中的同榜士子中已有人先一步投身跪地,大呼喊冤。
“陛下明鉴,沈探花此言不实!探花珠玉在前,才华美仪如天心皓月,我等腐草之萤,虽不如明珠耀眼,亦愿以一身微光,照亮四野。但求陛下赐我等些末机缘,为我大平河清海晏,肝脑涂地!”
“草民求陛下明鉴!”
“草民求陛下明辨!”
“草民……”
自己不过是谦虚了一句,却被推至风口浪尖,架在烈火上灼烧。少年遗世独立地跪在最前头,这些士子明明离他这般近,他与他们之间,却仿佛隔着无法逾越的天堑。
他被帝王捧得太高,乃至引起众怒,他可以想见的是,在这些如刈麦倒伏的乌压压人头中,早已无一人是友,乃至数十人成仇,只因帝王一言。
只因帝王一言。
原来……是自己太天真了吗?
鬓边的杏花不知何时已经落下,还未完全绽开的花朵委顿于五色丝线织成的茵褥间,惨淡苍白的花瓣被揉皱一角,孤零零的模样就好似殿前跪着的少年,美则美矣,了无生机。
沈孟虞已记不得他当时是如何叩头拜谢萧赞敕封他为太子少傅的旨意,又是如何捧着御赐的革带玉钩回到席间,迎接来自邻座旁人的冷嘲热讽、漠然以对。
那一张纸糊的太子少傅身份,就如同天牢内精铁浇注的锁枷,紧紧缚住他的手脚口舌,便是连一分喘息的机会也不曾给予他。
太子少傅,从三品,无需参加朝会,亦无需与朝中仕宦往来,断绝交游。
公主驸马,正四品,不得参知政事,只能在公主府做低伏小,碌碌此生。
新帝他竟忌讳沈家如此之深,乃至于甘愿将他一名沈氏后人捧至高位,再用四面不透风的牢笼锁死沈家在朝中上位的可能。面对这般苦心孤诣的帝王,沈孟虞只觉得自己先前所怀抱的希望,在这一日,都成了一个笑话。
帝王之心不可测,那他也只能抛弃一切丈量深度的码尺,转向刀锋利刃,竭尽所能地挖出这背后藏匿的真相。
“就在琼林宴第二日,杜姑姑托人找到我,直言十二年前先帝暴毙一事或有蹊跷,便是太后离世,兴许都与此事有关。”
“先帝虽是国君,亦是我沈家之人。身为沈家子,为先祖查明真相,洗刷冤屈,告慰在天之灵,当做;为家族东山再起,重振门楣,令族中贤才不再瑟缩陋室,列位庙堂,当做;为我族中三十余支血脉,上至耄耋耆老,下至黄口小儿,老有所依,幼有所长,毫无负累地立身于世,当做。”
“这便是我想做的事。”
沈孟虞坐在石阶上,也不管方祈能理解多少,只是一口气将所有往事倾倒而出,连带着将自己心底最深处的愿望都一并裸呈于这夜色之中。
将这些话说予亲人听,相濡以沫,未免矫情,然而对着外人,不仅他心生防备,就是季云崔这样的竹马也难以理解他的苦处。也只有对着方祈,这个恰好处在两者之间的单纯少年,萍水相逢也好,同族兄弟也罢,他们有约在前,无关利益生死,是他唯一可以坦白心事之人。
至于这样的坦白,其中究竟夹杂了多少故意示弱的机心,沈孟虞说不清,也不想说清。
他只是看着被寒鸦惊散的流萤再度聚拢,轻飘飘地悬在空中。流萤们眷恋这院子里的花草旧物,不愿离去,即使点点萤光只如米粒大小,然而当它们聚在一起时,萤火团团累叠,亦能发出明珠美玉般柔和的光泽,照亮已经荒芜的前庭,照亮亟待繁茂的后生。
其实他才是这腐草之萤。
萤火如纱如雾,笼在二人身侧,方祈早已停下扒拉枯草的动作,他只是裹着披风,静静看着院中流萤飞舞生息,过了半晌,这才吸吸鼻子,猛地一下站起来。
“我帮你。”
流萤四散逃离他们身侧,少年手快,赶在那片流萤美梦流溢之前,指间拈住一抹微光。
他举轻若重地将那只小小灯萤笼在手心,避开带毒的圆须,细致地将它皱起的左边翅膀捋顺,这才复举起右手,掌心舒展,放其归家。
方祈抖抖手上沾着磷粉,转头看向沈孟虞:“你虽然老是骗我,但是我相信仲禹兄,相信阿姝,相信章伯、顾婶儿他们。他们是什么样的人,沈家就是什么样的沈家,这一点不用你说,我自己也能看明白。”
“师父常说我们盗家行于江湖,就要有江湖人的气概。路见不平,拔刀相助,只要是自己力所能及之事,那就应该去做。虽然我窃术不精,只能勉强帮你去看看齐太妃,但是我会帮你找到师父,拜托他入宫偷人。”
“我会帮你的。”
沈孟虞在方祈说出第一句话时,已下意识地跟着他站起来。他立在石阶上,看着少年的脸庞被笼在这一片朦胧灯幕中,鼻尖冻得通红,眼中却有星光灿灿,真挚清明,不知怎的,心头竟莫名生出几分悸动来。
他在这不知名的心动中默默凝视着方祈,直到方祈被他的专注的目光看得脸也泛红起来,不自然地偏头咳嗽两声,这才无言叹息一声,将攥在手中的披风重新披回少年肩上。
“不急,你师父也许要入冬才会来金陵,我们还能在吴兴待上数日。”沈孟虞轻声道。
说罢,他顿了顿,抬头看向头顶的夜空,九曲银河一滴水,落入江南一片湖,其中震泽泽沃方圆千里,自苕溪向下,汇成这湖光山色间的一城一池,汇成他的家乡,抑或是他们的家乡。
“我带你看看吴兴吧。”
作者有话要说: “腐草之萤光,怎及天心之皓月?”的比喻出自《三国演义》。
震泽即今太湖,苕溪是一条汇入太湖的支流,《苕溪渔隐丛话》是南宋时人编撰的一本诗话集,非常喜欢这个名字了,故借古人意境一用。
第35章 江南一梦
江南梦,梦里近重阳。倦飞白鹭眠皱水,霜欺红叶漫山塘。秋起半城凉。
沈孟虞言出必践,在与族中亲眷一一见礼、寒暄应酬过后,他没有就此在沈家大宅住下,而是带着方祈在吴兴四境转上一圈,暂忘俗务,也学做一回苕溪渔隐,山野闲人。
方祈知他心中负累,亦愿借这数日偷来的闲暇,不提旁事,只一心一意徜徉山水之间,放旷自然。
他们在荻花深处的水镇古村小歇暂住,廊桥信步,数头顶七星北斗,看渔樵安然入梦,灯火阑珊。
他们在烟水茫茫的枯荷叶底泛舟乘槎,水中捞月,摘数朵莲蓬把玩,吃一颗丢一颗,无比自在。
他们在云遮雾绕的山中剑池濯缨洗刃,野寺参禅,讨一杯黄芽细品,听秋雨穿林打叶,且吟且啸。
吴兴的一切对方祈这个初来乍到的游侠儿来说,都是新奇的,有趣的,对沈孟虞这个离家数载的游子来说,亦是如此。他们二人走走停停,日子过得逍遥自在,就差没在这湖光山色之间筑起茅庐,长居上一年半载,不问世事。
方祈跟着沈孟虞登临莫干山,观瀑拜佛,问茶寻隐。这一日他们行到山间的一处草亭,二人走得累了,眼见这亭子四周泉流淙淙、松竹拂绿,索性在这亭中落脚,打算小憩半日。
方祈一手兜着刚摘来的野果,一手把玩着沈孟虞新折给他的竹叶蚂蚱,嘴里哼着小调,步履轻快地从林间转出。
“你先前说许我一个王侯将相的话,可还记得?”他将果子递给站在山泉边的沈孟虞,又忍不住从里面抓了一枚圆滚滚的山里红出来,想要直接下口。
“洗干净再吃。”沈孟虞一掌拍掉方祈手中的果子,只让他在一边候着,不要碍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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