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窃国 (来罗)


  “好,还请娘子转告杜姑姑,待下月的中秋宴,我会赴宴。”
  “郎君放心,”那宫女好不容易从姐妹们手中抢到出宫的机会,被杜姑姑派来给沈孟虞传话,得见君颜,已是喜出望外,故此时哪怕暗送秋波没有收到回应,她也只是略略失望地收回视线,垂头收拾起脚边竹篮,继续低声补充道,“今岁行宴,定在紫微殿中,届时贵妃会自掖庭征调人手去前头侍应,杜姑姑也会与我们一并过来。”
  “自掖庭征调人手?”沈孟虞轻轻重复了一句那宫女的话,思索片刻,再度点头道,“我知道了,多谢娘子。”
  那宫女传完话,又手脚利索地收拾好一应杂物。她还记得来之前杜姑姑的叮嘱,不敢在寺中多加逗留,即使心中还藏着千般万般的不舍,也只能含着满腔不能言说的情意与沈孟虞作别,佯装无事发生地先他一步离开柏堂。
  沈孟虞跪在堂中,没有起身,他还需要仔细回味一下那宫女方才话中透露出来的信息,好安排下一步计划,遂打算迟些再去前头找方祈。
  然而他刚重新阖上眼,打算沉下心筹谋时,之前那宫女离开时顺手带上的柏堂大门却突然被人再度推开。
  楠木制成的厚重木门轰然而启,炫目的阳光射进来,霎时将点着昏暗油灯的堂内照得亮如白昼。
  谢茹刚把大门推开一条缝隙,第一眼看到的,就是那袭当年她惊鸿一瞥至今念念不忘的青衣,手上力气一个没控制好,不由地比平日里重上不少。
  讪讪地收回搭在门环上的双手,她看到沈孟虞回头,一双净如澄湖碧波的眸子疑惑地望过来,羞得耳朵都红了。
  少女垂头绞着衣角,一路上恨不得抢亲的汹汹气势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她犹豫半天,不知该如何开口,最后只能手足无措地后退几步,想要拉落在后面的兄长当挡箭牌。
  沈孟虞突然被人从暗处拽入光明,双眼还有些不适应这般强光,轻轻眨了几下,略带迷茫。
  他有些怔愣地顺着谢茹的动作向门外看去,在看到谢勤之正偏头打量那先一步离去的宫女身影时心中蓦地一紧,飞快地将上一刻游离的思绪暂放一边。
  “天道兄?”他缓缓站起身,尽量绷住面上神情,不在人前露出破绽,只拿言语混淆视听,“这位是……令妹?”
  “重华兄,”谢勤之被他一问唤回心神,更兼自家妹子此时正羞红了脸,躲在自己身后,无奈,他也只能收回落在那宫女身上的视线,携着幼妹的手上前与沈孟虞见礼,“今日好巧,得在栖玄寺再遇重华兄。此乃家中幼妹,名唤茹娘。茹娘,这位就是我常与你提起的沈少傅,还不快行礼。”
  谢茹两年前在上巳水滨对沈孟虞一见倾心,只是碍于未嫁少女的面子,没敢直接上前说话,却将人装进了心里。
  然而她还没来得及向父兄坦白心意,却忽然听闻沈孟虞与林家娘子定亲、又为林蕴守丧、门绝宾游的事,一颗心历经痛苦、犹豫、挣扎,直到家中父母已开始为自己挑选夫婿,这才彻底鼓起勇气,不管不顾地跑出来,想要向沈孟虞倾诉她的满腹相思。
  然而此刻站在意中人面前,与意中人只隔了一臂的距离,在家中四处横行无法无天的娇蛮少女却紧张地连头都不敢抬。
  “阿茹见过少傅,少傅我……我……”
  谢茹憋了半天,有一万句话想说,又不知从何说起,然而最终颤声挤出的,只是一句细弱蚊呐的表白:“我喜欢你!”
  谢勤之身为兄长,在为幼妹引见过沈孟虞后也为她的反应捏了一把汗,此时听她如此羞赧,连话都说不利索,倒是主动低人一头,他一腔怒火不敢往妹妹身上撒,索性直接怪到沈孟虞身上。
  同生为男子,同样是世家大族出身的两榜进士,谢勤之虽然在朝中位列机要,但心里也曾嫉妒过沈孟虞天赐一副好皮囊,哪怕只担着个少傅虚职,家境清贫也能引得无数贵女爱慕,平白让他们落了下乘。
  一个破落世家子仅凭一张脸就敢来祸害他谢家女儿,真是活该克妻!他心里这样想着,嘴上不说,却是主动上前一步,将谢茹往身后又藏了藏。
  谢勤之脸上维持着虚伪的笑意,向沈孟虞拱手道:“重华兄见谅。茹娘年少无知,若言语轻狂了些,还请你看在我的面子上,别往心里去。”
  “哥!”
  谢茹对着沈孟虞说不出话,但是对着自家哥哥那是毫无负担。
  少女敏锐地察觉出兄长话中故意扭曲的意思,却又不敢在沈孟虞面前暴露脾气,怕他不喜,只能急得拼命跺脚,在背后抓着谢勤之的腰带不住推揉。
  沈孟虞立在殿中,目光淡淡滑过这几乎要兄妹阋墙的二人,将谢茹的小动作收进眼底,心中默默一叹。
  “谢娘子抬爱,重华愧不敢当,”他没有直接接谢勤之的茬,而是拱手作揖,向谢茹回了一礼,主动顺应谢勤之心意,自己当这个恶人,“娘子应也知晓,重华身世畸零,命中缘薄,这一生都不再做娶妻的打算。命里无缘莫强求,娘子还有锦绣前程,定能在我大平满朝栋梁间觅得如意郎君。”
  沈孟虞面带歉意,说得恳切,但是他一身风仪气度摆在那里,哪怕是在自我贬损,也是青竹积雪,傲骨犹存。
  谢茹被兄长驳斥心意,本来就已经急得快要哭出来了,此时听沈孟虞又这般温柔体贴地拒绝她,俊美无俦的脸上平静淡泊,宠辱不惊,心中反而爱他更深,一腔涩意直冲胸口,眼泪霎时汹涌而出。
  “可是我只喜欢沈郎你啊……你不知道,我当年在上巳节上第一眼见你,便喜欢你了。”谢茹一边哭一边说道。她抛开所谓面子羞赧,倒也能将心意说得完整。
  谢勤之立在一旁,耳中听着妹妹抽抽搭搭的哭泣,不仅面上无光,反而愈加头疼起来。
  “阿茹,你别哭了……”他心中焦躁,只是碍于身份不好发作,只得先在怀中的鱼袋里摸了摸,找出方帕子就想给谢茹拭泪。
  然而他动作慢了一步,他的帕子刚摸出来,那厢沈孟虞已经直接将衣袖翻转,拿着内里干净的一面递到谢茹面前,助她擦干眼泪。
  “谢娘子勿要伤怀,”沈孟虞轻轻瞟了谢勤之一眼,在他执帕的右手上顿了一下,继而淡定地收回视线,低头继续劝导谢茹,“天下明珠美玉千万,何必执着一人。你正值韶华,还未得见大千世界五色绚烂,若不囿于一城一池,一家一户,壮游四方,东下姑苏,南极沧海,看朝生日华,暮落琼辉,和歌按剑,纵马采莲,兴许在途中就能遇上与你真正般配的意中人,岂不更好?”
  沈孟虞献出一袖,成功劝得少女止啼。谢茹迷惘地抬起头,攥住沈孟虞衣袖的手指微微松动,口中喃喃地重复着沈孟虞言语之间勾画出的快意人生。
  “和歌按剑,纵马采莲……”那是她从未想过,也从未见过的人生。
  若是旁人劝谢茹抛下帝京繁华,游历四方,她大概只会对那人嗤之以鼻,然而如今说这话的人是沈孟虞,一时间荒山野岭也成了洞天福地,骑马无车亦当别有风味,她听着听着,心间的沮丧竟渐渐地淡去不少。
  “那这世上还会有和你一样的人吗?”谢茹一边抽抽搭搭地吸鼻子,一边巴巴地看着沈孟虞。
  “你若不去看看,又怎知没有?”沈孟虞只是微笑着回她。
  谢茹呆呆地看着沈孟虞真挚的笑容,鼻头一酸,又有几分想哭。
  不过这一次她忍住了。
  “我明白了,”谢茹将袖子还给沈孟虞,努力让自己保持平静,不学那只会以号哭博取同情的无知幼童,她盯着沈孟虞的眼睛,认真发誓,“若我真找不到意中人,我会再回来寻你的。”
  沈孟虞还未来得及答话,谢勤之杵在一旁听见谢茹这般说,却是再也忍不下去了。
  “阿茹,”他黑着脸收回帕子,不耐烦地催促道,“话已说完,时候也不早了,你该回去了。”
  说罢,他又强忍着心中怒意,阴阳怪气地与沈孟虞告辞:“看来茹娘还是与沈兄无缘了。也罢,沈兄一心皈依佛祖,也不是我等凡夫俗子可以比肩的,我和阿茹就不叨扰沈兄你礼佛了,告辞。”
  无缘,不会。
  沈孟虞听得懂谢勤之的言下之意,也知自己今日这一番话,实是戳到了世家大族的痛脚,谢勤之脸黑也是理所应当。故他也没有多说什么,只是收回已经被谢茹涕泗横流糟蹋得不成样子的衣袖,简单卷了卷,拱手与这兄妹二人告辞。
  只愿谢勤之今日再无功夫去回忆那先头离去的宫人吧。沈孟虞立在柏堂门口,目送着谢勤之拽着谢茹的身影消失在那一堵杏黄的院墙背后,心中暗忖。
  他原本好端端的思绪被这一对不速之客打乱,此时若要回到经堂里继续谋划,也是为难。他在心底暗自犹豫了一下,又抬头看看天色,在发现时间已过晌午、就连日头都已经向西偏移时,这才回忆起被他丢在前寺、任其饿着肚子自生自灭的方祈。
  惭愧之心忽起,沈孟虞不敢再在此间耽搁,他转身合上柏堂大门,抬步就打算去前寺寻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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