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窃国 (来罗)


  方祈一身轻功卓然出众,在沈孟虞眼中,便是季云崔也难以望其项背。沈孟虞当日凭着他展露出来的轻功和一身言谈举止,再辅以那一把削金断玉的匕首,已确认过方祈身份,如今他再说这话,也只是打趣,并无其他意思。
  故他也只是闲闲伸出手,屈起食指,在方祈光洁饱满的脑门上弹了一下,笑着催促道:“好,我知道了。你可看够了?看够了就走吧。”
  方祈意犹未尽地回过头,向那乌衣巷中又多望了一眼,然而迫于沈孟虞淫威,他也只能依依不舍地与那高门深第惜别。
  他跟在沈孟虞身后下了桥,心中总觉得还有些遗憾,想了想,忍不住快走几步,与沈孟虞并肩而行。
  他追问道:“既然乌衣巷是因为有人穿乌衣而得名的,那有没有什么街巷因有人穿白衣、青衣之类而得名的呢?其他颜色的名字,也都很好听啊。”
  方祈本是随口一问,孰料他话音刚落,沈孟虞的脚步却蓦地停了下来。
  温润端方的青年站在秦淮岸边的柳树下,金绿相间的柳条趁着秋光尚有余温,柔软地拂在他身上,希望能被这位翩翩君子攀折带走,寄情托思,躲开碌碌枯老的一生。
  沈孟虞在一片潋滟的夕色中开口:“并无街巷因白衣青衣得名,”他顿了一下,眼中隐隐露出几分怀念似的温柔,“但是这城中昔日曾有一座观音寺,名叫白衣阁。”
  作者有话要说:  注:
  1.关于佛家的居士戒,一般是指杀、盗、婬、妄语、酒五戒。此章先破第一处盗戒,其他的慢慢破哈哈哈
  2.牛肉贴饼来源于南京的牛肉锅贴,因为找不到锅贴的古称所以换成饼了;烧鸭姑且算烤鸭吧,据说北京的烤鸭也是当年从南京传过去的,南京的烤鸭也好吃!
  3.文中的物价水平没有固定的朝代模板,几两几钱、银锭银票都是作者瞎几把写的,请勿深究
  4.望楼:类似于院子角落四角的瞭望塔,在出土的魏晋时期陶院落中经常能看到
  5.朱雀桥古时应该是一座浮桥,文中为了视觉体验写成石拱桥,不考据
  6.白衣阁这个名字不是生造的!是真的有观音禅寺叫这个名字!我是前一阵子在小雁塔里见过这个名字,当时就觉得超级巧,于是就直接挪用了,下章会给解释哒~
  自从文名文案放飞了作话也放飞了,还是那句话,大家如果嫌聒噪的话直接屏蔽就好啦,对我而言我只是想做个记录,如果能让大家觉得有趣就更好了


第17章 故地重游
  “白衣阁?”方祈骤然听闻这三个字,眼睛亮了一瞬,他好奇地追问道,“在哪里?”
  “在长干里,”沈孟虞的怀念也只是微微浮出水面片刻,很快沉没下去。他收回恍惚的神思,在看到方祈一脸好奇的表情时,只当他是对那寺庙的名字感兴趣,“你想去?”
  方祈把头点得和旁边货郎手中的小鼓一般:“嗯!想去!”
  沈孟虞抬头看了一眼天色,尚在犹豫:“今日……”
  “今日我出门前看了历法,七月廿三,庚寅日,宜祭祀、祈福、扫舍还有出行!”方祈嘴皮子动得比他还快,手上更是直接来拉沈孟虞,“若是嫌远,我可以用轻功带你去,绝不会耽搁到宵禁的。”
  方祈的爪子上还沾着方才吃烧鸭时留下的油腻,沈孟虞一个旋身,旁移几步,不敢让自己今天穿的这身衣裳再遭毒手。
  “倒是不远,”他向河堤下那一群临水浣纱的妇人方向努努嘴,示意方祈先下去把手洗干净,“罢了,我带你去。只是这观音寺如今已然荒废,恐怕看不到什么就是了。”
  “没关系啊。”方祈倒是一点也不介意。
  他随手一丢,先将怀中揣着的牛肉贴饼和吃剩的烧鸭骨架一并送给不远处的一个老乞丐,然后飞快地跑到堤下洗干净了手,还顺便摘了几朵河畔石缝间生长的小花上来:“我给观音大士献几朵花,应该也不算空手而去了吧?”
  “你还真是借花献佛……”沈孟虞再度被方祈出人意表的清奇思路噎了一下。
  方祈没有听出沈孟虞的嘲讽,他只是一反常态地催着沈孟虞快些领路,一脸的迫不及待。
  “难道不对吗?走啦走啦,说起来,你今日不是去栖玄寺中上香吗?你的香还有剩吗……”
  香剩不剩都无妨,只因不仅是香,就连花也无处供献。方祈呆愣愣立在长干里南边的一处断壁残垣面前,一时间只怀疑沈孟虞先前的话都是在诳他的。
  他忍不住抛下手中认真擎了一路的花草,转头向沈孟虞高声抱怨道:“这不就是一堵墙吗?阁呢?阁在哪儿呢?”
  “就在你眼前。”
  沈孟虞却不看他,他只是伸出手,轻轻抚上那一面只剩下一半的墙垣,心底凄然一叹。
  他上一次来这里,还是在他十八岁重入帝京的时候,那时的白衣阁尚还存有三面旧壁,一角飞檐,半幅门匾,不想时隔五年,匾去檐飞,只剩下这南边的一壁一息尚存,却也破败不堪。
  他抬起头,目光穿过凌乱残损的砖瓦,沿着枝繁叶茂的古木深阴,看向不远处那一条斜晖掩映下略显寂寞的里巷。
  巷道深深,无数新宅旧邸或塌杞,或重建,不仅院中楼榭高低不平,杂乱无章,就连院墙上涂抹的粉灰都是或深或浅,斑斑驳驳,宛如美人残妆半卸,露出下面苍老枯槁的真实面容。
  兴许是哪方贼人见利起意,将完好的石板撬走数块,本由水磨天青的石板铺就的夹道如今也换了副样子。新填补上的岗岩粗砺不堪,棱角分明,车马往来多有不便,久而久之,便也无人再肯驾车骑马进入巷子。
  故那巷中立着的,本是供往来贵人系马停车的拴马桩,此时也只剩下孤零零的一根断柱,柱底灰浮半寸,寒芜丛生。
  楼旧台空日倚门,宝马香车俱成尘。
  夕阳道上无人迹,还将新辙换苔痕。
  这里是,他们沈家昔日的宅邸所在。
  方祈绕着这堵破墙转了一圈,又探头探脑地朝那寂寥无人的巷子里张望数眼,满心失望地收回视线:“这哪里像个阁了啊?你一定是在骗我吧。”
  沈孟虞却道:“我骗你作甚?我所知的白衣阁就是在这里,至于这城中还有没有其他白衣阁,我不知晓。你若不信,再去问旁人便是了。”
  方祈心中认定了沈孟虞是在骗他,愤愤道:“这里连个人影子都没有,哪来的旁人!”
  “那我也帮不了你。”沈孟虞一心沉浸在故地重游的哀伤氛围中,只觉得方祈杵在身边聒噪。
  他略略回忆一下,索性扯了个谎支开方祈,眼不见心不烦:“你先出这巷子,再往西边走走,那里应有一座小佛堂,里面似乎也供着尊观音菩萨,门口仿佛也有白衣二字。”
  “诶,你不早说!”
  方祈早早认定这一面残壁定不是他要找的那个“白衣”,正郁闷间,忽然听到沈孟虞提出一个新的所在,说得是像模像样,他一拍大腿,直接抛下这位好心指路的活菩萨,飞奔着就过去寻觅。
  方祈一走,断壁前只剩下沈孟虞一人,就连巷子里的鸣蝉也瞬间安静了下来。
  日光温柔地笼罩在他身上,为他镀上一层朦胧的金身,以至于让那一身色泽偏蓝的青衣被照得发白,再加上他目露哀色的面容,倒真像是一身白衣的观音大士在怜惜世人。
  “父亲……”
  沈孟虞在那面断壁前伫立良久,突然开口。他口中轻轻唤出的,不是旁人,正是他连牌位都来不及在此地供奉的父亲。
  十年前沈太后薨逝,沈家失去外戚身份,在朝中遭新帝扶植的谢氏一门打压。沈孟虞之父沈尧身为沈氏嫡系,是沈氏一门在朝中地位最高之人,首当其冲受到排挤。
  在这四面楚歌的危急关头,沈公一边殚精竭虑地思索着家族出路,一边上表谏疏,通议制律,为国为民,不敢有丝毫懈怠。只是大厦将倾,帝心早已不在沈家,沈公难荷重负,最终在不知是何人授意的言官弹劾中一病不起,忧愤而亡,身后还要背负着贪吏的污名。
  沈家自此,一败不起。
  十年光阴流转,沈孟虞还记得那日自己打马离开金陵城时的场景。
  那一日,即将前去城外清凉寺修佛的白度禅师点燃阁中灯烛,为已在送柩回乡路上的沈公做最后一场法事,十三岁的少年跪在堂中,静静听着白度禅师口中默念的超度经文,头一次将佛经中所描述的人间愁苦与西方极乐听进心里。
  “禅师此去,可有回还之日?”
  “世事无定,贫僧心愿,然不得妄言。郎君呢?”
  “自当回还。”
  沈孟虞在白度禅师的目光相送中离开白衣阁,只是他骑在马上,挥鞭走了几步,却还是忍不住回头,最后再看这已与他毫不相干的朱楼碧瓦一眼。
  最后一眼,不是诀别,而是决心。
  重重楼宇之下,白衣缥缈而去,悠悠天地之间,红尘滚滚而来。
  晚风吹起木柱下的灰尘,穿透旧时白衣阁留下的断壁残垣,扑到沈孟虞脸上。他眨了眨眼,双唇微微一抿,尝出风中苦涩的味道,这苦涩提醒着他那一段无法忘怀的过去,也在同时令他清醒过来,回神到如今所处的当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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