佛祖在上,他一个盗圣后人真的只是看看,绝不偷拿。
作为在三教九流中都排不上号的盗贼一脉,方祈虽不信佛,但也懂得在儒释道各家圣人面前不得逾矩,逾矩了会遭报应的道理。
故而他虽然险些被后堂满满一壁金灿灿的佛龛晃花了眼,但也只是梗直了脖子睁大眼睛默默仰望,心中羡叹之余,手脚并无更多动作。
佛龛内供奉着自莲华世界而来的数尊贴金佛塑,经匠人巧手雕琢,佛像表情、姿态不尽相同,或圆润憨实,或修长挺健,薄衣贴体者有之,袖带当风者亦不在少数,神/韵各异。
方祈眼睛转了一圈,视线落在一尊身披璎珞袈裟、右手执莲华印的菩萨像身上。他几乎是用钻研的态度打量着菩萨一身衣饰半掩间露出的丰肩窄腰,双眼细致地一寸寸勾勒描绘,恨不得能抱回去珍藏。
正当他恋恋不舍的目光自佛像线条圆滑的肩头移开,打算诚心实意地欣赏美人绝代倾城的面容时,冷不防忽听到外堂的木鱼梵唱间蓦地插进两道人声。
栖玄寺脱离世俗烟火,香客寥寥,那两道声音响起时,方祈只觉得自己仿佛大半辈子没听到常人说话,心中骤然一喜,恨不得立刻奔到前堂攀亲。
反正菩萨美人什么的都是塑像,也不会跑,下次再让沈孟虞带他来看就是了。
方祈一边这样想着,一边转身踏出几步,然而他的手指还没碰到纱帘,却忽然察觉那一男一女的两道声音中男声略有几分耳熟,动作霎时一顿。
电光石火间,他猛地忆起那说话之人姓甚名谁,心中惊讶,迈开的左脚又小心翼翼地收回来,轻轻落到殿中粗壮的廊柱后头。
方祈屏声敛气,谨慎地把自己也当成一尊佛像,悄悄躲在廊柱背后,与那不知道是不是聋瞎的哑僧一道,听那二人当着佛祖的面,为这大千世界里众生最看不穿的男欢女爱产生争执。
“阿茹,为兄我再劝你最后一次,你这般与父亲姨母对着干,绝没有什么好结果!”
谢勤之拉着幼妹谢茹踏进大殿,气头上的他只来得及匆匆扫了一眼殿内环境,在那听到动响却连头都不抬的哑僧身上停了一瞬,没将那僧人放在眼里,自顾自地试图阻拦妹妹。
被迫拐进空旷大殿的少女闻言,一双杏眼瞪得浑圆,她一边拉拉扯扯地试图从兄长手中抢过衣袖,一边倔强地顶嘴:“我只是喜欢沈郎罢了!哥哥你不带我找他也就罢了,今日我自己寻到寺里,你还非要阻拦。当年是谁说过,只要阿茹看上哪家郎君,就是抢亲劫婚也一定帮阿茹把如意郎君夺回来,如今难道全都不做数了吗?”
“你看上哪家郎君不好,怎么偏偏是沈孟虞……”谢勤之昔年无意中许下过承诺,如今被翻出旧账堵回来,也是十分无奈。
谢茹是他最宠爱的妹妹,也是陈郡谢氏二房正室膝下唯一的闺女,自幼娇生惯养,是一家人的掌上明珠,也是最适合待价而沽、和其他世家大族乃至于皇家结秦晋之好的嫡女。
再退一步说,即使谢勤之愿意为妹妹的婚事周旋,寻一位她自己喜欢的郎君,但他也不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家妹子的大好前程,毁在沈孟虞一个有克妻之名的穷鬼身上。
更何况,或许还会招来杀身之祸。
谢茹不知哥哥这般苦心为她着想,她一心恋慕沈孟虞,其他郎君在她眼中自然就成了歪瓜裂枣,看都不想多看一眼。
谢茹理直气壮地道:“因为其他郎君都不如沈郎啊!”
末了,她见谢勤之神色似有所松动,忙又反过头来扑上去抱着哥哥的手臂撒娇:“哥,你就让我见沈郎一次吧!就这一次,一次好不好?我只是想与他说几句话,若是今日不见,我心中掂着他,茶饭不思,睡也睡不好,你难道就忍心看着我日益憔悴,一病不起吗?”
“你……唉……”谢勤之宠溺谢茹,从来都拿她没办法,此时妹妹眼眶微红,正泪光盈盈地像幼时一样冲自己撒娇,他心中一软,最终只是叹息一声,算是愿意帮着自家妹子瞒过家中长辈,允她去见沈孟虞。
“你说的,就一次。不管沈孟虞与你说了什么,日后若无父亲允许,你再也不许偷偷跑出来见他。”
“好,我答应!我就知道哥哥你最疼我!”谢茹凭撒娇换来谢勤之退让,脸上神情瞬间从沮丧换做激动,整个人就如同肋生双翼的燕子,扑棱棱地向后寺飞去。
这只小燕子一边飞,一边不忘回头向还站在原地发愣的谢勤之呼唤道:“哥,你快来!我知道沈郎在哪里!听人说,他每年都会在先太后忌日来寺中上香祭拜,我可千万不能再错过了!”
谢勤之无奈,苦笑着提步追上去:“你跑慢点,别摔着了……”
直到谢勤之与谢茹二人的脚步声渐行渐远,大殿重新回归到只剩下木鱼声嗡嗡作响的静谧中,方祈这才掀开纱帘,鬼鬼祟祟地从廊柱后蹿出来,三步并作两步地奔到大殿门口,试图看清谢氏兄妹离去的方向。
然而也不知是谢茹带着谢勤之跑得太快,还是这栖玄寺中的翠障浓阴太过葱郁,他不过是慢了一步,抬眼望去殿前人迹杳茫,又哪里还有那二人的身影。
“唉,怎么走这么快……”方祈站在空荡荡的大殿门前,小声嘟囔了一句。
他有心跟上谢勤之他们,但是又不熟悉寺中道路。这殿前人迹罕至,连个可以抓着询问的人都没有,若要瞎走,又担心迷路,反倒错失八卦良机,如此种种问题堆在眼前,方祈一时也有些踌躇。
他的视线上下左右转了一圈,无果,最终也只能把微弱的希望寄托到身边埋头敲木鱼的哑僧身上。
只愿这位高僧仅是一窍未通,并非天聋吧,方祈心中暗暗祈祷。
他双手合十,一脸恭敬地站在哑僧面前,试探着开口道:“这位呃……这位大师,敢问您可知要祭祀先太后,是在哪个佛堂?又是去哪个方向?您若不便开口,可否与我指个方向,我有要事须得去追方才那一对兄妹,晚生这厢有礼了。”
然而他的话音刚落,还没来得及思考自己是否应该捧柱香方才更显虔诚,却忽然听见那仿佛要从生敲到死、一辈子无休无止的木鱼声也在同时停了下来。
只见那端坐佛前修闭口禅的大师放下木锤,静静抬头,一双深如古井的眼睛缓缓睁开,褶皱纵横的脸上浮起的,是一个洞察一切的微笑。
慈眉善目的“哑僧”噙着笑意开口,一手轻抬,直接出言为这一位目瞪口呆的旁道小友解惑。
“那边。”
作者有话要说: 注:
1.栖玄寺:即今鸡鸣寺。一般而言都是太庙在供奉皇家帝王牌位,但是太庙一般只对皇室开启,而且都是在特定日子才会开,不符合文中设定,所以为剧情服务,暂时架空一下,让栖玄寺成为一个半开放的寺庙,算是私设。
2.三教九流:三教九流本来是学术流派,后来九流才渐渐成为各种职业的代称。在广泛意义上的九流是没有盗贼这一行的,除非是分上中下三类时,盗窃才和娼算是下九流最尾巴的三种行当。文中说盗贼在三教九流中排不上号,用的是广泛义。
3.美人佛像的描写来自于我之前在西安博物院被一眼击中的一尊菩萨残躯,可惜文里不好上图,真得超级好看!梦中情佛!让人心动极了。
第15章 谢氏兄妹
“郎君以守丧为名,推辞宫宴已有一载,可还不打算入宫赴宴?”
“宫宴繁琐,重华尚在迟疑。杜姑姑可是有事相寻?”
“听姑姑的意思,应该是的。奴只是帮姑姑传话,具体内情,尚还请郎君亲自入宫,与姑姑一叙。”
栖玄后寺,柏堂阴阴。一阵清风拂过,繁枝轻荡,原本只是暂栖于树上的柳莺重整精神,双翼舒展,清脆的鸣叫应和着前寺传来的钟声,一家老小再度启程,深翠色的身体掠过堂前,在薄纱糊成的透亮窗格间留下一道道纤细的云间碎影。
沈孟虞毕恭毕敬地跪在庄懿太后的牌位前,闭目焚香,在他身侧不远处的另一张蒲团上,跪着一位做宫人打扮的年轻侍女。
侍女脚边的竹篮里放着一个漆盒,盒中内容已空,此时她也正低垂着头,口中念念有词,只是眼角的余光却不住往身边的沈孟虞身上飘。
原本负责在堂中添烛的僧侣已在一炷香前去往斋舍用饭,此时柏堂中只剩下犹在牌位前祭拜的沈孟虞和那侍女二人。一扇扇明窗隔开佛堂内外,他们声音压得低,又隔着数尺的距离,倒也不担心有旁人察觉这二人其实是在借机密会。
沈孟虞口中提到的杜姑姑,乃是曾经在宫中侍奉庄懿太后沈氏多年的心腹大宫女,自先太后薨逝后继续留在宫中,掌管掖庭宫人教习。
杜姑姑地位虽高,然无帝后手令,却不得擅自出宫,故她也只能在这先太后忌日,遣手下的虾兵蟹将来这栖玄寺中献供。
名为献供,实则暗中传递消息。
听了那侍女的解释,沈孟虞慢慢睁开眼。
他没有注意到那侍女隐含爱慕的目光,只是定定看着眼前被数道精致点心包围在其中的牌位,半晌后,方才轻轻颔首,算是决定听从杜姑姑的建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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