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宫清见大哥未曾否认,便以为猜中了他心思,道:“大哥却也不必太过忧心,爹爹不是还未曾定夺么,况且我听说王叔的病近来也已有起色,此事多半有转机。”
南宫霁闻之,轻蹙了蹙眉:听二弟之言,众人多以为他并不愿但此任!然此实是谬之千里!
要论此事的原委,还须由梁帝大寿说起。按例,天子寿诞,所派出使朝贺之人须是王室宗亲,多为王子王弟。
眼下,大梁天子越恒的五十寿诞又将近了,原本此事已经议定,由德崇二弟荣安侯南宫德昌前往朝贺,然天意不测,德昌偏在此时染疾,卧床不起,看来是难成行;德崇三弟德良又巡边在外不及归;至于四弟德延,虽闲在府中,身强体健,却因天资不高而不能委以重任!遂而,才有臣下谏言以世子南宫霁代荣安侯此行,实也算得一策。
世子南宫霁虽已满十五,却毕竟未经磨砺,少不更事,因而令德崇十分为难:教他去,怕他年轻性率恐出差池;不教他去,又无更佳之人选。反复思量了几日,德崇依旧决心难下,思来距离入朝尚有时日,因而倒也不急下定论!一面尚怀希冀,盼二弟德昌可尽快康复,一面又令人快马加鞭去往边关催回三弟德良,虽说此番路途遥远,而所剩时日又已无多,然若一路紧赶,或还有望及时赶回,救此一急!
只是不曾想,德崇尚在犹疑,南宫霁却已前来自请使梁,这倒是出人意料!原想他年轻不经事,若真要教他前去他或还存些胆怯,却不想到底是如此!只他有此心,自是好事。
说来南宫霁所以愿使梁,一则自欲为父亲分忧;二来,实则是他早有出外游历之心,想来此回去往汴梁,一路有大好风光可赏,又可体察民情,增长见识,真正可谓一举两得!因是何乐而不为?然此话说过不过区区数日,竟便因了他人一番无心之言,令南宫霁幡然生悔!
入夜,南宫霁静坐窗下,并无心安歇,心中反复忖着二弟白日里之言:“大哥还是莫要前往大梁为好,此去路途遥远,况且不知那处是何情形,万一不惯,或不服水土,可如何是好?”
南宫霁彼时尚暗笑他多心,乃道:“就算如此,也不过数日逗留,又何妨?”
孰料南宫清未经思索便道:“万一大梁皇帝要多留你两日,岂不坏事!”
言者自然无心,听者却是一震:难怪,爹爹在此事上决断不似以往,那般为难,却是此故!此去万一教扣下为质,果真如何是好?须知古往今来,此等故事乃是屡见不鲜!如此想来,此行凶险之甚,恐远出他所料。如梦初醒,方自叹愚钝!
一宿辗转,南宫霁清早便显恍惚,上朝议政,全不入心。胡乱混过半日,用了午膳,实在困顿,便小歇了片刻。
混沌中,似见自己已置身梁都,朝贺纳贡之后,梁帝却不放他归蜀,急惶忧惧之下,猛然惊醒,庆幸乃是一梦!所谓梦由心生,看来并非凭空捏造!南宫霁暗叹,看来这两日,实是忧惧过分了。
随着使梁时日的临近,坏讯却一再传来:德昌的病体虽有起色,然所谓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当下是连坐起都吃力,更勿论长途跋涉赶赴汴梁朝贺;德良因提前一步离开巴州向北巡去,恰与信使擦肩而过,亦无及时赶回之可能!
因而这使梁的重任,只得落在了世子南宫霁身上!
启程之日将近,南宫霁心下不安,却又不敢表露,一则怕父母忧心,二来更怕众人耻笑,只得独自伤神。
母亲李夫人近日常来嵩明轩走动,对他嘘寒问暖,慈爱更甚以往,甚亲自替他打点行装,实不知此举却更添离愁。
临行前夜,南宫霁前去拜别父亲,德崇并未多提正事,只宽慰了他一番,末了才道:“此次使梁,于你是一番磨砺。去到汴梁须谨记慎言守礼,凡事三思而后行,万一有不测,也莫要惊惶,有苏学士在侧,会设法替你解围,其人足智多谋,几度随你王叔使梁,见识甚广,你须多听他之见,凡事不可擅作主张!但依我此言,必定无恙。”
南宫霁自然记下。
德崇又道:“梁帝温厚,你此去虽要谨慎,却也无须过分忧心,即便有所失,他念你年少必也不会深究。”
听了父亲这番话,南宫霁顿觉心中安定不少,然又想到爹爹既出此言,必也知他忧惧,便感惭愧,想当初请命之时那般言之凿凿,到底却还是要令爹爹忧心,实是情何以堪?!遂深作一拜:“孩儿不肖,又与爹爹添忧,我纵然愚钝,此行也必竭尽全力,不负所托,请爹爹静候佳音!”
德崇扶起他:“你但有此心便足矣!”见他神色戚然,便又道:“此行虽路远任重,然于你,却并非坏事,你一路可巡访民情,了解世风;去到汴梁更能开阔眼界、有益见识,想来好处甚多,待至归来必大有长进,日后方能替吾分忧。”稍一顿,且道:“汝尝言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故而羡你表哥可四处游历,如今遂愿却反不喜?!”
见初衷被父亲一语道破,南宫霁现出几分赧色,只心知爹爹是刻意说来宽慰他,自又释然一笑。
康定六年九月中,蜀王南宫德崇遣世子南宫霁使梁贺天子寿诞。
车马已驶出城外,送行者的身影也渐湮没在深秋的浓霭之中。
南宫霁掀开车帘,但见去路秋色连天,弥漫的晨雾中,隐隐能见的,只近旁的三两间民居,或枯木掩映下的几丛黄花。不由轻声一叹,垂眸自袖中取出张彩笺,上书几行娟丽小字:“盼君归来日,亭下再揽菊。”
“亭下再揽菊”,南宫霁心下默念了数遍。
愿天遂人意,明年此时,与你花前月下、无忧共赏!
作者有话要说:
邂逅的开端!
第9章 魔王
时近黄昏,汴梁城华灯初上。
沿途雕车宝马,络绎竞驰;周边酒楼商铺林立,人流如织;市集奇珍,处处金翠,满目罗绮,香铺满路。
八荒争凑、万国咸通!梁都汴京,昌冠天下,繁胜盖世,实是也!
提早了两日抵京,南宫霁闲来无事,便常带二三仆从出门游逛。只是此事还须避开那苏学士,教他知晓,必然不许。
苏学士苏禹弼,原也是南宫霁之师,其人才学品格自不用说,且达于世故,遂教付以重托。自入京,禹弼便日日奔走,听闻是去拜望朝中旧友,却将少主南宫霁闲置驿馆,成日无所事事,总是无趣。
南宫霁所居的临安驿,地方虽不大,倒也幽静清雅,算得惬意。听闻周边驿馆还住了靳国、羌桀、高丽等国使臣。听说靳人面貌可怖,身材黑壮似虎狼;又闻高丽人小眼塌鼻,身高不足常人一半,似极猢狲;而赤发隆鼻状如妖怪的西域人,则更教南宫霁好奇!说来这两日将周遭街市游逛遍了,便心生奇想,欲往各馆一探究竟!临安驿与四方馆只隔一道门,但有使节之牌便可出入。
主意打定,南宫霁这日便前往探访了高丽使节所居的同文馆、西域等各处使节杂居的怀远驿!所见却并不如传说那般,高丽人原和中原人相貌并无二样,只装扮不同而已;西域使节相貌虽略怪,却还和妖魔之物相去甚远!
这一路逛来,南宫霁颇有几分失望。最后还余一处未去,便是南端的都亭驿。
此馆地方开阔,内中隔开东西两院,东端都亭驿,所居乃靳国使臣;西侧都亭西驿,用以安置羌桀使节。
一路所见,已让南宫霁对靳使的相貌不抱多想,无非就是粗黑些,总不至三头六臂,应是没甚看头!然既来了,便去瞧瞧也无妨。
都亭驿中屋宇甚多,门庭高阔,相较之下,之前的崇文馆、怀远驿,连同南宫霁现居的临安驿,皆是逊色。
南宫霁见下便不禁有些郁郁:同为使臣,所遇却可谓天壤之别!由此看来北朝强悍,确非虚传,而大梁也端的是畏强欺软!
这般想着便已来到都亭驿前,却见大门紧闭,门前尚有侍卫把守,看来是闲人莫入!心中便有几分失望,而既来之,总不甘心这般便离去,一时驻足。
不一阵,倒果见到几个使臣模样的出来,皆为文士打扮,样貌也不出奇,即便行走在外,若不取下帽子露出髡发,多半会教认做南人。
此南宫霁倒也料到了:靳国疆域南伸,虽因俗而治,然到如今,其人却也早不似原先粗恶,皇族重臣转而崇儒,喜附南人风雅,装束打扮亦然。因而要区分之,首当定是观其身量体格,北人相较南人自要粗悍!然今日所见,却令南宫霁动摇,思来体格之说,恐非必然,而唯一可鉴处,还是发式。
北人多留髡发,大概是将顶发剃去,留下前额及两鬓之发,或披或束或盘,皆凭各自喜好。而不剃发者亦有,多为贵族子弟,只将长发剪至齐肩略长,梳拢脑后,看去着实要教传统髡发耐看许多,因而自兴起便随者甚众。
说来南宫霁对于北朝的认知,多还是出自禹弼之口!上京路上,禹弼乘隙与他细说过靳国之事:其先祖为漠北蛮族,前朝覆灭后,天下大乱,他乘机南侵,曾占据汴梁,后迫于形势北还,却依旧占据燕云!大梁立国后,数动干戈终于收回失土。靳国不甘,一再来犯,却未再能夺取一寸中原之地,倒是长此以往教两朝各伤元气,遂转而立盟修好,从此互不侵犯!到如今这太平也延续了近五十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