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宫霁于是恳求叔父将此女相赠,孰料德昌却不敢应,倒不是他气量小,而是心知殿下年少,不宜沉湎女色,况且此女出身青楼,身份也是大大不妥,因而婉言拒之。本以为事到此便罢了,孰料德昌夫人于氏听闻后,为讨世子欢心,竟擅作主张,将那女子送进了宫!德昌事后闻之,震怒下虽厉斥了夫人,却已于事无补。
此女入宫后,以侍婢身份伴在小殿下身侧,日日缠绵,两厢欢爱,日子倒也过得极得意。只可惜这世上到底无不透风之墙:半月后,事便传到了李夫人耳中。当听闻儿子所收之人竟是青楼女子时,一惯温淑的李氏也不禁大怒,不顾儿子哀求,将此女赶出宫去,为免后患,又命将其远嫁了事。
此不过半年前之事,南宫霁一直耿耿于怀。李夫人心知此,思忖来,若这桩婚事全凭父母之命,恐他不情愿,到时夫妇不睦,总也是添扰,因此才与德崇商量,便让他自做三分主,好令他顺从些。
南宫霁虽然心存不甘,然父母之命,到底不敢违!回到嵩明轩后,连夜选出七八张画像,第二日便命人交去复命。
时日如梭,一转眼便到了仲秋。李夫人早早传命下去,当日将至后苑赏花游园。
王宫后苑虽称不得广阔,然亭台楼阁相映、绿水成趣、花木凑兴,也算得个赏花观景的好去处。
李夫人携世子与宫人一行先至歇兰阁,此处早已恭候着数名妙龄女子,便是上回选出的那些,加上李夫人后加进的两人,凑成十美,召入宫中,待作复选。
李夫人当下一一问了各人年纪、家世等等,便赐下簪花。一时十人分立两侧,皆是桃花粉面,窈窕不失端庄。
李夫人看去甚欢喜,道:“今日适逢佳节,游园赏花,汝等不必过多拘谨,便随我去转转吧。”
众人自然从命。
苑中桂花正好,香气馥郁,极为怡神。
行至留香阁,李夫人便有些乏倦了,遂命众人自行赏玩,自己则进到阁中歇息。
南宫霁正欲追随母亲进去阁中,却被胡、杜二娘子拦住,笑道:“殿下不去赏花,却跟着吾等老妇作甚?”
南宫霁无奈,只得与众人一道继续前行。
李夫人不在,一干少女便少了拘束,逐渐四散开,向着喜欢的地方去了。
留香阁向后不远,有一“揽菊亭”,因四周遍植菊花而得名。可惜现下早菊也才含苞,赏花恐不是时候,只乘个凉歇个脚,倒不失为一好去处。
南宫霁缓步踱向亭中,原以为菊花未至花期,此等僻静处应少有人至,却不想还是有人捷足先登!
近看那碧色身影背对自己而立,婷婷婀娜,南宫霁心知应是那些女孩子中的一个,正犹豫着是上前还是离去,却忽闻她似正自语,细听是:“花前思不语,月下伴愁眠。”
南宫霁不禁暗自一嗤,且不说这词句通不通,便说眼前,何来花月?可见其人实是矫揉!便有心戏弄。
放轻脚步,踱到女子身后,倏忽道:“无花无月,不思自不愁。”
果如他愿,那女孩儿惊了一大跳,旋即回身,惊愕的脸上立时又添了一层无措,然到底是大家闺秀,惊措只是瞬间,回过神来便与他福身见礼。
两人近身而立,南宫霁见她眉眼柔和,鹅蛋圆的脸上尚余几分赧色,相貌虽不是十分出众,却也温婉可人,全不是先前想的那般矫揉样。
女孩儿觉他在看自己,脸又红几分。
南宫霁遂转过身去,在石凳上坐下,道:“他人皆去赏花玩水了,你怎独自在这偏僻处?”
女子道:“奴家有些累了,便寻个静处小歇片刻。”
南宫霁道:“此处荒凉无趣。”
女子道:“只是闲坐片刻,便也不管有趣无趣了。”
南宫霁道:“若只是闲坐,前面多的是地方,又何须多走这些路?”显是有心为难。
女子心下已明白,却不能明驳他,只好强忍委屈,道:“我平日爱静,想着前面人多,才摸索寻来此处。”一顿,又咬了咬唇:“奴家出身微贱,礼数不全、德才俱浅,此次错沐天恩入得宫来,却难免有不妥冒失之处,还望殿下恕罪。”
南宫霁闻言倒觉此女还有几分性子,算得有趣,遂也不欲再为难之,一时便转了话锋,与她浅论些诗书。
女子道:“奴家平日爱读些诗词,偶胡诌两句,却多不通,教殿下笑话了。”
南宫霁道:“我看诌的还好!”
女子莞尔谢过。
二人又说了会儿闲话,女子因怕久留不宜,便匆匆辞了要去。
南宫霁起身欲同回。
女子一时却面露难色,想了想让开路道:“还是殿下先回罢,奴家稍等片刻不妨。”
南宫霁顿明白了她的难处,心下笑怪自己大意,众目睽睽下他二人岂能同回?!遂复坐下,一面道:“还是你先去吧,我迟些不打紧。”
女子略一沉吟,或是看时候确是不早了,便依言先行告退。
南宫霁看她离去的身影,忽才想起甚,起身追上两步,问道:“你叫甚名?”
女子回眸一笑,落落大方:“小女子陆朝云!”
第8章 使梁
九月菊时。
后苑中,万紫千黄,金蕊流霞。平日里人迹罕至处,唯在此时,却是来者如云。
日落时分,园中人迹渐散尽,却有人姗姗来迟,沿着小径,踏入菊亭。
一则白日未有闲暇,二来日间园里人多喧哗,还搅花兴。所谓菊兰芳质,在幽愈馨!幽沁如菊,却是只得独赏的,人多嘈杂,必冲撞菊之雅韵,遂观者多不得其香髓。赏花须静心,因而,爱菊之人,必不会夹杂在人潮中走马观花。
南宫霁这些时日多是日落时分,才来此处静坐片刻。园中数百株菊花,他最喜的是那两棵绿牡丹,这原是稀有之物,十年前才由大梁宫中育出,是为上品中的上品,为梁帝所赐下。想来整个蜀中,除了这蜀王宫,他处再难得见!
此花当下值初放,色泽青翠,心瓣正抱,如玉晶莹却还透着几分矜持,但经日晒后,内外花瓣皆会透出淡黄,观来光彩夺目,雍容富贵,不亚花王,遂冠“牡丹”之名!只南宫霁却偏不喜此名,并非是他厌憎牡丹,而是如此佳品,却只得附他人之名闻世,岂不可惜?实则依他看,便叫个“绿皇”或“菊仙”亦未尝不好。
赏罢绿牡丹,便欲去瞧瞧另一侧那株“绿云”,却不料转身竟见几步外立着一人,不由一惊,待看仔细,却是二弟南宫清!
南宫霁略显不悦,道:“你何时来的,怎不出声?”
南宫清忙告罪。
南宫霁看他似为惶恐,心中又不免懊悔起:二弟年龄尚小,且素来怯懦,自己原不当苛责他!便转了语气道:“天都黑了,你来此作甚?”
南宫清见兄长大约是不怪他了,才放下心,回道:“与大哥一样,踏月游园,乘静赏菊。”
南宫霁看着这稚气未脱之人,不禁笑道:“现下天还未黑,何来‘踏月’之说?”
南宫清指了指天边:“那不是?”
南宫霁随他所指望去,果见西天已挂了一弯浅月,便笑道:“即如此,便随我一道走走罢。”
绿云此花,轻细如丝絮,外瓣色淡似透白,近看帘钩环舞,远观萍浮青云,精巧之至,似夺天工。
南宫清走近细赏,一面道:“外人皆道‘牡丹’称王,我却偏爱这绿云,如丝如絮,清雅巧致。”
南宫霁道:“好是好,就是精瘦了些,清丽有余,雍容不足。”
南宫清闻此言竟一反常态,驳道:“大哥此言可待商榷!古之爱菊者,多爱其瘦,惟瘦方见其临寒傲霜之风骨,要真说来,我倒觉那‘绿牡丹’过于富硕,不得菊之雅髓,未免艳俗了。”
此话确有凭据,古往今来,文人雅士皆以菊瘦为美,而咏菊之作,也以吟瘦为先。
受了幼弟一番驳斥,南宫霁倒未现难堪,只道了句“人各有爱”,便一笑了之。再上前细赏这绿云,见花瓣轻细,花身窈窕婀娜,极似当日亭下那婷婷之人。
想来“绿云”亦名“绿朝云”,此名倒极妙,名同人更似!当初初见那女子时,她着一身碧绿,立于这菊丛中,只可惜当时花期未至,否则人花相映,定又横生一番妙趣。只南宫霁深知并无须为此抱憾,因他与朝云的婚事已得初定!若无意外,明年此时,他便可携佳人在此,品花吟诗,重温旧趣。
赏玩了一阵,见天色已暗,南宫清便想催促兄长回宫,然唤了几声却不闻那人应声,走进才看清那人原尚对着那株绿云出神!
南宫清怎知兄长心思,只谓他今日总是心不在焉,言语也不似平日里多,莫不是有心事?思来想去,却还真叫他寻出一件,此事他听母亲提过:朝中不知何人之议,竟要教大哥去那千里之外的梁都汴梁纳贡!据说此行万分凶险!而事关重大,爹爹也还未曾定夺,难怪大哥要为此发愁!便道:“大哥可是在为出使梁朝一事心烦?”
南宫霁正心猿意马,冷不防教二弟问及此事,倒极诧异,道:“何出此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