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龙似乎想隐藏他狼狈的左脸,低着头,突然苦笑着道:“我原来是你的面手呢。”
司马奕心如刀绞,是自己害了相龙,没有想过自己一直小心谨慎,步步□□,生怕行差踏错,落人口舌,为他人而用,却在这样一个听似荒唐的理由下无可辩驳,相龙确实是他这个世上最为牵挂的人,犹过于妻儿,可用这样污浊的词语去中伤他们之间的关系,简直神人共愤,他不禁握紧了双拳,想冲出这监牢,立刻杀了这桓氏狗贼。
相龙突然抬手抚了抚他的眉心,指尖似有非有的划过他的眉毛,像是捋顺他的眉梢,让他狰狞的脸色松弛下来,又扯扯他的衣襟,示意他坐下来,低低的道:“我楚家世代文官出身,当朝尊文不尊武,虽然至我父一代已经没落到一个六品的长使,父亲心高气傲,至终不满娶当朝卫将军之女为妻,于是对我母亲甚是冷漠。母亲她内心凄苦,早已积郁成疾,乃至生产前仍不能得父亲正眼看上一眼,绝望非常,诞下麟儿时已耗尽心血,与世长辞了。我从小没有母亲,想知道关于她的事情,居然只能听奶母提起,却也不敢堂而皇之的谈论太多。”他嘴角抽了抽,像是挤出了些许苦笑。“父亲自幼对我十分冷漠,尝尝厌恶我酷似母亲,原本想待到束发就送我从军,谁知我竟命好,因为年龄相仿,小小年纪就经母家人举荐送到王府中做伴读,倒也省了父亲的心。他盘算着我做好了可以沾皇亲国戚的光,做的不好了,便再去从军不迟。谁料王爷待我甚厚,不必让我投入军中,马革裹尸,死无名姓。”相龙微微抬起头,面对着司马奕,想用这一只独眼再好好看看这自幼相识的人,而司马奕此时的神情,让他的心痛过于这一身的伤。
楚相龙虽然从小失去母亲,无人照料,父亲对他的不管不顾,倒成全了他的自由,入了王府见司马奕孤身一人却规矩缠身,小小年纪虽有隆恩却不得自由,便从心底里横生一种同病相怜之情,平日里,他对司马奕视如亲弟,不想这王爷也拿出真心对待自己,便暗下决心,此生为这一人肝脑涂地在所不惜。可是,不知从何时起这种亲情逐渐化作了其他情愫,愈发的覆水难收,而他也由着某种萌芽的肆意生长,甚至盼望有一天会开花结果。也许自己早该在司马奕登上九五之尊时,就收起这种情谊,保持着臣下与天子的距离,才不能让他人轻易诟病两人的关系,以天子有龙阳之好,豢养男宠,祸乱宫闱,子非亲生,而致使司马奕本就摇摇欲坠的皇位,顷刻之间便化为齑粉。
司马奕从未听过相龙详细诉说自己的家事,只知道一年回家一次的他一定是与家中关系冷淡。听完相龙的过去,司马奕哀痛之情难以言表,甚至觉得双眼快滴出血泪来,他紧紧的握着自己的拳,心中低低的嘶吼着,又见相龙望着自己的表情由怜悯转为哀伤,他才明白相龙又在自责了,便急急的打断他:“我自幼顽劣,不成大器,虽然今日龙袍加身,可我向往的确是自由安乐。相识之时,你便成了我唯一的至亲至近之人,何分你我。时至今日,我只是后悔当初贪玩没有为这将来打算,以至于你我无容身之地,或是我不该与他抗衡先动手,也许做小伏低可保万全。”
“不,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圣上如此,那桓子符亦是如此,今日之败,乃天命所指,相龙不后悔。”楚相龙打断了司马奕的话,沉默了下接着说:“我死以后,勿要悲伤,我孑然一身,无妻无子,唯一挂念的人是你,若是不嫌弃,请连带我的那份命活下去吧。”
“相龙,是想我独活于世?”楚相龙回过脸不再看他,口里的称呼也变得生疏起来,“圣上不是没有铲除桓氏的决心,只是缺少蛰伏,相龙死不足惜,望圣上爱惜龙体,他日手刃仇敌,相龙定会大笑九泉。”
司马奕一惊,这样的称谓,这样的诀别之辞,好像是相龙心中早已备下,甚至是反复思量过的,难道相龙早知有今日?说话间,牢外传来了淅淅索索的脚步声,司马奕霍然抬头,来人正是桓氏内使,手里捧着个漆盒,跨步走进了牢门。
使者并未行礼便开口道:“恭请陛下圣安,在下奉桓公之命特赐楚裕全尸。”说着打开漆盒的盖子,里面放着一把锋利的匕首。
司马奕蓦然起身,看向那盒子,又盯着那使者的脸,一股怒气从心底蒸腾,冲得上至天灵下灌涌泉,不等他发作,那使者却突然面露谄媚之色接着道:“桓公还说了,烦请陛下亲自送罪臣楚裕上路。”
司马奕青筋暴起,抬手指向那内使,声音都颤抖了“桓温狗贼,欺人太甚。”那内侍露出不屑的表情道:“圣上若亲手制裁了他,桓公便可以饶过楚氏,不株连其满门,望陛下三思。”
司马奕顿时一滞,桓温这是以楚家九族为要挟,逼迫自己亲手杀死相龙,真是歹毒狠辣不留后路。可是今日他亲手杀死了楚裕,他的家族就能被桓氏放过么?即使楚裕与楚家的关系已然是淡漠如水,毕竟是生身父亲,同族家人百口。
司马奕的眼神由愤怒变为了绝望,跌落深渊的绝望,他回过头看去,对相龙的生死已然无能为力,却要成为亲手夺去他性命的凶手。楚相龙仍低着头,似乎嘴角微微扬了扬,不等他看清相龙究竟是何表情,使者又悠悠的道:“明日晨起陛下还有要事,今日不宜在此耽误太久,在下也要回府复命。若是陛下不能亲自动手,怕是明日连东海王的地位也保不住了。”
司马奕抬头看着这使者,眼神中满是仇恨的怒火。桓温真的是想摧毁他的所有,不仅要杀他最亲近的人,还要他亲手杀,亲手用刀杀,美其名曰给相龙一个全尸。既用楚氏一家人的性命威胁自己,又用自己未来的安危威胁相龙,真是一招好棋。他深深的知道,桓温是怕自己他日再得势,而想出让他自己亲手杀死相龙,击溃他最后的一点斗志,他内心翻腾着,甚至想拿起匕首直接捅入这使者的身体,然后再抽出,再刺入。
沉默了许久的楚相龙,突然缓缓的跪在地上向司马奕的方向磕下三个头,那一声一声闷闷的咚咚声,司马奕的心被揪成了一团又一团,随着相龙抬起头,司马奕一滞,相龙的眼神那么冷静而坚决,相龙起身后眼神从下至上仔仔细细的打量着司马奕,游移了一圈最终在他眼睛上停驻,与他就这样对视着,相龙的眼中似乎变换着关切、怜惜、悲伤,还有一种他似懂非懂的情绪。
司马奕想要说些什么,可此时喉咙像是被塞住了一般,眼睛移不开,身体也不能动一下,想要抬抬手碰触一下相龙,竟动弹不得,自己仿佛静止在这一刻。还不及他回过神来,相龙突然灿然一笑,一步跨了过来,电光火石间起身抓起那匕首,将他的身体拉向了自己,仿佛要拥抱他一般,同时握起他的手,将刀柄攥在他手里,刀尖向着自己胸口猛刺了过去,司马奕被相龙用力抱住的一瞬间明白了相龙的意图,他惊呼一声“相龙!”
霎时间匕首已没入楚相龙的胸口,他随即就呕出一口血来。司马奕微微挣开了这拥抱,抽出了握着刀手,低下头,想要探究相龙的伤势,还来不及看清那把插在相龙胸前的匕首,相龙已失去重心向前一倾,顺势要跪到他身前,他立刻伸出双臂接住相龙的身躯,可是相龙的身体像是没有了支撑,沉重的他竟一时扶不起,便随他向下一沉,也以一种面面相对的姿势也跪了下来。
相龙已使出最后一点力气支撑着自己的身体不一头栽倒过去,努力看着司马奕,在他脸上来回的描摹,用眼光轻轻抚过他每一寸惊愕与悲痛,他挣扎着挤出几个字:“相龙不为楚家……一生只为你一人,足矣,活着……”像是并未说完,相龙的眼光就慢慢黯淡了下去,垂了头没有了气息。司马奕搂住相龙垂下去的身体,让他的头靠在自己肩上,紧紧的抱住他不让他倒下去,把脸埋在他脖颈里。口里不断的喊着“相龙,相龙,相龙……”
见此情景,桓府的使者满意的将盒子盖好,他本欲上前检查楚相龙是否当场毙命,又有些忌惮此时这位一无所有的圣上误伤到自己。想着心见铁必死无疑,便打消了想法。只望向司马奕的背影上下打量了几眼,这位昔日的圣上跪在这湿冷的牢狱地上,抱着具死尸,也像是失去了活人的生息,连背影看去都显得枯槁,楚相龙呕的血已然打湿了他的后衫,留下了长长的,殷红的痕迹。他们相拥的画面好似静止了一般,仔细看,又能看得出这位圣上的肩膀在微微的抖动。看完这番光景后,他转身欲出牢门,毕竟谁也不愿在这死牢里耽误时间,沾染到什么晦气。就在他走出牢门的一瞬间,突然被身后一声撕心裂肺的吼声吓了一跳,险些撞到牢门上,他拍拍自己前襟,没有回头,径直走了出去。
第13章 晋废帝孑然赴会稽,谢石安忙访桓温府
深秋的清晨陌然萧瑟,枯黄的树枝上吊着的叶,不景气的垂着,稍有凉风又簌簌落下去,躺在树下的旧叶上盘布着白色的霜晶,不阴不晴的天气,更显得阴冷,太极殿外的石灯逐一被熄灭了,宫人们有序的穿梭着,唯有圣上的寝宫前,站着两队身披铠甲的武侯,阻挡了伺候的宦官婢女一概不得入内,这些人又不敢原路返回,只好恭身端着盥洗的盆盂衣饰,即便这晨起的凉意使多时不动的手脚刺痛起来,仍不敢发出一点声响的候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