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堂大殿的主位上,正襟危坐的是崇德太后,她的贴身宦官正高声念着她的懿旨:“……司马奕人伦道丧,丑声遐布。既不可以奉守社稷,敬承宗庙,且昏孽并大,便欲建树储藩。诬罔祖宗,颂移皇基,是而可忍,孰不可怀……”。
大殿正中颐指气使站着的紫袍大官正是桓温,桓温微微抬着头,满意的听完宦官将司马奕的劣行一一列举,最终太后懿旨,废掉司马奕的皇帝之位,贬为东海王,杖杀皇后、宫妃及三个逆子,限司马奕即日出京,前往会稽思过,以观后效。
懿旨宣读后,朝堂之上已沸腾一片,群臣们知道桓温昨日匆匆入京必有大事,只是没有想到他的手脚如此之快,构陷皇帝,逼宫太后,草拟诏书,再到废帝取印,只用了一夜的时间。而当今圣上虽无建树,可是平日里已然做小伏低,深居简出,处处小心,事事谨慎,没有想到最终还是落到这番田地。
众人的揣测与议论并不避讳朝堂之上这位紫衣大官,言谈中猜测前不久建康城中对圣上的诋毁之事也议论是桓温有意为之,群臣们眼见着几位皇子长的苦死当今圣上,又怎能是秽乱后宫所出。且不说楚三公子与圣上有何不妥,此人在军中名望甚高,子弟中也无不佩服,圣上多次夸赞,进封虎贲将军的诏书也早就草拟了,为何停止了,怕也与桓氏有莫大的关系。定是桓氏怕皇帝控制军中势力,削弱自己,而百般阻挠。如此类的发声不绝于耳,桓温立于殿中却毫不顾忌。
这时一队侍卫押送着一身白色内衫的司马奕上了大殿,群臣立刻肃然的望着这位废帝,桓氏的亲卫丝毫没有允许他驻足停留,便押着他在群臣中间走过,向殿外而去,这时候有些老臣终于按捺不住内心的悲伤,已经开始低低的啜泣了起来,他们知道这司马氏的天下势必要被桓氏取代了。
于是群臣自发的跟随着这位废帝,边走哭着,权当是相送了。司马奕就那样眼神空洞,面无表情,不发一声的向前走着,一直走到宫门之外,都没有抬头看上满朝文武一眼,他赤着脚,走在这冰凉的石子路上,却丝毫感觉不到寒冷,他心中的寒冷已然超越了冬日里的凛冽之风。
司马奕就这样一直走,不知道多久,终于走到了一辆马车的面前,他停下脚步,站在车前回过头,蓦然的看了看这些掩面而泣的朝臣,深施了一礼,这一礼可谓是一揖到地,半晌未起,顿时朝臣们哭声更加大了起来,一声声陛下喊的痛彻心扉,一句句臣无能道尽了他们心中的苦楚。可是这些如今在司马奕眼中,已无法感动半分了。
自从他独自一人坐在这高高的皇位上,就没有想过可以依靠哪位重臣替自己解决桓氏的问题,一般的世族参与进来,就是灭族之祸,何必牵连无辜,兄长在位之时王谢二族已经备受重创,无法依仗,身边只有相龙拼死一搏,最终落了这么个下场,自己孑然一身,如今,也只剩一具躯壳。
司马奕又环视了这透着寒意的宫殿,这吞噬人命的怪兽,这围困欲望都城,这曾有过拼死一搏的坟墓,这满载至亲之人鲜血的牢笼。没有再望向群臣,司马奕抬腿蹬车,挑帘入内。随着车夫的牵动,车轮转了起来,发出了陈旧的低鸣,与车外哭声、喊声交汇在了一起,渐渐的被抛在了身后,前尘往事随着车轮带起的阵阵烟尘消散在这刺骨的寒风中。
宫中一夜之间遭此巨变,谢安确实始料未及,想起当初司马奕寄来的书函,他内疚了,即使当时不能与圣上联手抗衡桓氏,也应该与其详谈蛰伏的利弊,也不至于今日,可气的是桓氏如此咄咄逼人,居然因一己私怨,废了天子,简直大逆不道。谢安立刻找到了王坦之,与他简单的一番讨论后,达成两点共识,一是尽快拥立新君,以防天下动乱,二是全力阻止桓温谋朝篡位,维护司马氏的江山。
王谢二人先是选准了当下桓氏面前最红的谋臣郗超,立刻下拜帖求见,虽是打算着与郗超一同说服桓温拥立新帝,可是他们二人都知道,郗超此时已经不同往日,是桓氏第一走狗。
郗超竟然十二个时辰未见,二人就在郗府门外等了十二个时辰,郗超最终还是没有见他们。谢安当机立断,此事不宜拖延,只好卖卖旧情,直接面见桓温,于是二人又下拜帖,来到桓府,意外的桓温倒是直接将他们请了进去。
桓氏的正堂上,还是那块“中流砥柱”,越发的刺眼。谢安见桓温竟然已经在主位上等着自己,便心中起疑,觉得他必是刚召见过什么人,而此人并未在门外遇见,那么最大的可能,这位客人还在桓氏府内,谢安不禁疑惑,此人是谁呢?
桓温见谢安、王坦之前来,脸色带着些许不善,平心静气的邀请两位入座,随即攀谈起来。
“石安,近来可好?多日不见,桓某甚为思念啊!”桓温眼中透露出旧友般的善意。
“多谢子符记挂,谢某如公所见,一切安好,只是心中忧伤。”谢安不想过多的寒暄还是正事要紧。
“何事令石安忧伤,不妨与我说说。”桓温知道他的来意,也不想继续绕弯子。
“谢某每每想起,东海王平日里安分守己,处处小心,却有今日,则哀叹不矣,不能入眠。既然他年幼失德,桓公已废之,心中该有帝位之选吧!”谢安说的直白,桓温听的清楚。
“此事还要与诸公商议,不急,不急。”桓氏听完谢安的话,笑了笑。
“朝中不可一日无主啊!此事怎能不急。”谢桓两个人开始拉锯战了。
“东海王既然没有后人,当务之急是要推举司马氏才德兼备之人为帝,方可安民心。”王坦之也坐不住了。
“今日暂且不谈国事,二位皆是桓某平日里请都请不来的贵客,不如府里备上一桌好菜,咱们边吃边谈罢。来人。”桓温这倒是不像逐客,只见果然有内使下去准备了。
“在下听闻子符北伐之时,身患恶疾,现在可痊愈否?”谢安见他什么都不肯说,只能曲线救国,先套套近乎。
“石安若是真的关心桓某,为何当初借口朝廷之内需斡旋,没有答应一同前往北伐啊。”桓温这话就是说给王坦之的,果然王坦之瞬间就坐不住了,猜忌之心如野火燎原。
“我辈不才,没有行军打仗之能,怎敢坏了子符的北伐大计。”谢安答的倒是非常坦然,全然没有隐藏扭捏之态,王坦之看着他,稍稍放下心来。
“石安过谦了,石安之才怎是我桓某能请的动的,石安之德行,远播四海,无人不知,岂是我桓某能驾驭的了的?”桓温这话说的犀利,要是常人,很难安然坐在这席上了。
“子符的厚爱,谢某终生难报,只是这天下未定,谢某心中不安,无法随将军驱驰。”说着便向前一拜,谢安要说的只是这一件事,无论问题是什么都会最终指向这一点。
“哈哈哈哈”桓温大笑,谢石安你个老狐狸“石安,快快起身。来人,上茶。”桓温向谢安抬抬手,召唤下人,化解下气氛。
“桓公心怀天下,这四海之事都是您亲自定夺的,推举哪位登基,想必您心中早有决断,就不要再戏耍我二人了。”王坦之真是个心直口快之人。
“你父王述可曾落叶归根,安葬回故里啊?”桓温眼里的笑意一扫而尽,又拉起了家常。
“父亲一生忠君爱国,最终病逝于任上,如若他泉下有知,今日之事,他也是不能不管的。”王坦之已经气的乱了阵脚了。
“江南王氏与你可沾亲啊?”桓温的问题越来越偏离主题了。
“不曾不曾,右军当年乃桓公挚友,公何故明知故问啊?”谢安打打圆场,再想转圜的余地。
“石安也曾是桓某的挚友,公心中之事,可是我桓某全然知晓的么?”桓温眼神又犀利了一分。
“谢某心中只有社稷江山,桓公应深知啊。”谢安坦然的笑了起来,此话一出,桓温也不禁笑了起来。
恰逢此时,有阵阵寒风吹入殿内,竟然打着卷吹动各处帘帐,风起之猛居然意外的将桓温身后一帘帐全部吹起,王谢二人定睛一看,帘幕后正站着一个人,而此人正是郗超。
谢安顿时了然于胸,抬手安抚了要起身的王坦之,淡定一笑道:“郗生可谓入幕之宾矣。”
于是殿上坐着的三人皆开怀大笑,只留帘帐后的郗超出与不出皆是尴尬。
第14章 司马奕重病毁声音,赴闻记取相龙遗物
次日,崇德太后又下懿旨:“国不可一日无君,琅琊王司马昱,为人正直,品格卓然,才识兼备,心怀天下……”
于是司马昱更换了服装,戴平顶头巾,穿单衣,面朝东方流涕,又叩拜接受皇帝的印玺绶带,继位为帝,改年号为咸安。
谢安和王坦之二人算是暂时放下心来,只是谢安转念又想,司马昱此时已然五十有余,进来身体每况愈下,大有凶兆,怕是此人宾天之时,才是皇位旁落他姓之际,不得矣再生愁思,不过新帝继位朝中之事不断,猜测和担心也随之被抛诸脑后。
司马奕刚出建康城就病倒了,这病来的急且凶,几个时辰就不省人事,左右怕他一病归天,就停下了赶路的脚步,在建康城外的镇子里安顿了下来。司马奕这一昏就是三天三夜,高烧不退,时常呓语,无非是那两个字的名字,贴身的内使们早已习惯,及时的为他换上降温的头巾,擦拭身体,喂水喂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