靳久夜默默地收回目光,随后跟上贺珏,两人一路施展轻功,去了废弃已久的乾元殿。
贺珏一进门就翻上殿内房梁,从某个年代已久的缝隙中掏出一个脏兮兮的棉布娃娃,落地时邀功一样地冲靳久夜说:“你看,朕知道你藏在这里。”
不等靳久夜有何反应,他径直道:“那时候朕上不了房梁,你可以。当时先皇让宫正司、羽林卫等人搜遍了整个园子,连砖缝都掏干净了,唯独只有屋顶。只有屋顶能藏得住。”
“是。”靳久夜不否认。
贺珏揉捏着那个破烂的小东西,嘴角轻轻一笑,“就是它,让朕熄了最后一点对于太妃的期望。她为了三哥放弃了朕,朕从那一刻便知道,什么血脉亲情,都不过是虚妄。”
靳久夜没说话。
贺珏继续:“这么多年朕对太妃,早已没有母子之情,其实即位那年,朕就可以将她秘密囚杀于大运寺的。可还是将她接回了宫,你知道为什么吗?”
靳久夜摇头,“属下不知道。”
贺珏闭了闭眼,沉默了许久,终究还是难以释怀。
“朕也做过恶,被人利用过,那时候朕并不知道会牵扯出后来那么多事,因而这东西,最开始是朕塞进三哥屋子里的。可没想到,那日太妃刚好来乾元殿,也不知怎么就被太妃翻了出来。太妃为了帮三哥洗清嫌疑,就将它偷偷塞给了朕。朕亦是她的儿子,她便这么轻而易举地放弃了朕。”
“后来的事,你也知道了。”贺珏上前走了几步,踏出门,整个身子被照射在阳光之下,他忽然觉得好受了许多。
“这东西,其实是太妃自个儿制的,本来要设计旁的人,却被反将一军害了自己的儿子,羽林卫来搜宫的时候,朕情急之下唯有将它藏起来才躲过一劫。”
贺珏是背对着说出这番话的,说到这里他忽然回头看靳久夜。
靳久夜仍一身黑衣立于幽暗的乾元殿中,原本是看不大清楚的,可不知怎么,贺珏心中覆满阴霾,却觉得那人看起来那般明亮,好像早已被阳光洒满了全身似的。
“朕对三哥一直怀有愧疚,朕做错了事,害过他,即便后来他与朕之间有多少龌蹉,朕都觉得罪有应得。他临死前让朕善待太妃,朕便答应了。”
贺珏扯着嘴角朝靳久夜无奈地笑了笑,笑得有些难看,大约是在掩饰内心的不安。
他不确定此刻男人眼里的自己是否一如往昔,尽管他与靳久夜早已亲如兄弟,可真正到了剖析自己内心的时候,他仍然觉得不自在,难堪至极。
“夜哥儿,这算是朕与你之间,最后一点没有坦诚过的小秘密的吧。”
贺珏唤了靳久夜小名,一双眼睛紧紧地看着靳久夜,生怕漏过那人脸上眼中一丝一毫的情绪。
他在静等着靳久夜说话。
然而靳久夜没有任何情绪,他只是问:“主子会让太妃在宫中颐养天年直至老死吗?”
好像只是在揣摩日后他应该对太妃的态度。
贺珏摇了摇头,招手示意靳久夜到他身边来,他们俩一起站在阳光之下,贺珏见到碧蓝的天空漂浮着朵朵白云,声音也忽的变得缥缈起来。
“朕只是在时刻提醒自己,当年做的恶,便要用一生来偿还。而今日朕与你说这些,是想向你坦白而已。”
“你知道吗,朕能遇见你,是太妃提的主意。她为夺四妃之位陷害旁人,推朕入湖差点儿没了性命,先皇为了安抚她便答应朕可入生死营挑一个影卫,而领朕去生死营的,正是三哥。”
“所以朕大约要感谢他们,得以有幸遇见你。”
贺珏转头看着身旁的靳久夜,冲他微微一笑,眉目间是他自己都无法察觉的温柔与宠溺。
靳久夜默了默,忽然道:“那属下或许也需要跟主子坦白一件事。”
“什么事?”贺珏好奇地挑眉,他想不到靳久夜会有什么事瞒着他。
“当年主子去给秦王殿下塞巫蛊小人时,其实属下偷偷尾随着你,还帮你引开了一个小宫人。”靳久夜回答得太认真,以至于贺珏好半天都没反应过来。
“所以,朕作恶,你也要跟着朕为虎作伥吗?”贺珏忍不住大笑,心中那些积压了许多年的隐秘罪责,忽然就释怀了。
他伸手揽住靳久夜的肩膀,“好啊你,夜哥儿欺瞒朕,朕要如何罚你?”
靳久夜哪想得到有惩罚,顿时一愣,眼眸中一片茫然,“……还要罚么?”
贺珏笑得更开心了,他乐意逗靳久夜,这人一脸当真的样子,实在太好玩了,有时候他都忍不住想捏捏对方的脸。
“罚你给朕绣个香囊如何?”敢情中衣袖口上的那朵红梅还记着呢。
靳久夜表示很为难,连忙告饶,贺珏遂笑他是个傻瓜,随后又说道:“这几年太妃还算安分,朕也愿意装作母子情深,不过跟你比起来,总归是你重要些。”
说着话,贺珏没按捺住内心所想,伸手捏了靳久夜的脸,捏得人脸都变形了,他又哈哈大笑。
两人在乾元殿待了许久,过去的记忆一一呈现在眼前,他们聊了很多共同的回忆,偶尔提起一点小趣事,贺珏便笑个不停。
虽然靳久夜不善笑,可也看得出来眉目温柔了许多,连话也多了不少。
他们去了曾经住过的屋子,贺珏毫不介意地躺在幼时睡过的榻上,示意靳久夜也同他一起躺,两人仰面望着天花板,屋外静谧得连虫鸣鸟叫都听不见。
贺珏舒展了身心,头一次面对自己内心深处那一点恶意,这是这么多年以来他一直无法面对的事情。
可跟靳久夜讲出来之后,似乎觉得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多么微不足道的小事啊。
靳久夜还是帮凶呢。
他扭过头,看向靳久夜的侧脸,从这个角度看,男人的面容柔和而温暖,失去了多年养成的冷漠肃杀。
他忽而心念一动,鬼使神差地想,这人永远包容他信任他守护他,他们是彼此最亲近的人,既如此,那还有什么不可说的。
“夜哥儿……”
“嗯。”
“朕还得跟你坦白一件事……”贺珏忽的心口嘭嘭直跳,“朕昨日,似乎对你,起了一点别的心思。”
第21章 怎么一见你笑就迷昏颠倒了似的。
靳久夜亦偏过头来看他, 贺珏突然觉得有些不好意思了,他捂了捂脸,不敢看靳久夜的眼。
“就是一点别的心思, 夜哥儿, 你明白吗?”
靳久夜表示:“属下不明白。”
贺珏瓮声瓮气地说:“就是昨日朕抱你的时候, 感觉心里怪怪的。”
“为什么怪怪的?”靳久夜不觉得他与主子之间有什么隔阂, 如果有, 那也要尽快解决才是。
贺珏叹了一口气, 颓然瘫在榻上,整个人都恹恹的, “朕也不知道,朕要知道,就不跟你说了。”
靳久夜沉默。
贺珏回忆起那些突如其来的莫名心思,开始一点一点深思自己内心深处的想法, 可想了半天也无果。
“可能是朕太久没碰别人了吧。”贺珏又偏过头去看靳久夜, 靳久夜那双沉黑的眼眸,正无比专注地望着他, 他甚至能从对方的瞳孔里看到自己的影子。
“就是很想,很想对你做点儿什么……“贺珏伸手,捂住靳久夜的双眼,“就像现在, 你看着朕的时候, 朕的心里就会突然跳得很快, 不知道为什么,以前都没有过。”
“那主子想对属下做什么?”靳久夜被蒙了眼也不反抗, 认真地问道。
贺珏便看到那两片薄唇一张一合,或许连他自己都没发现他的目光停留了太久。
他也在问自己, 究竟想对靳久夜做什么,然而这两次莫名的悸动,他都没有想明白,于是只好作罢。
“算了,朕也就跟你说说,也许朕得了什么病也说不定。”
贺珏松开遮掩靳久夜的手,他忽然看到靳久夜左眼底下的泪痣,“夜哥儿,朕以前竟未注意到,你脸上长了一颗泪痣,还是前几天才看到的,你自己知道吗?”
靳久夜习以为常,“属下也没注意过。”
他很少照镜子,也不太在意自己的容貌,哪会去想什么地方长了一颗痣?有一回他手指被划伤,要不是贺珏见到血问他,他自己压根儿还不知道。
痛,是惯于忍耐的东西,有时候忍耐,也会逐渐成为一种与生俱来的习惯。
“你自己也不知道吗?”贺珏惊奇了,“难道说你这次外出被谁下了蛊,这泪痣就是引子,引得朕心猿意马?定然是这样了,这蛊兴许是情蛊,否则朕怎么会……”
靳久夜面无表情地看着贺珏。
贺珏说不下去了,噗嗤一声笑了,“好吧,朕说笑了。”
靳久夜道:“这世上没有情蛊,玄衣司两年前就捉住了江湖传说的蛊母童子,严刑审问了许久,所有蛊毒相关的资料都记录在册。她亲口否认,利用蛊虫让人心生爱慕,是不可能的。”
“朕又没说对你心生爱慕!”贺珏当场否认,如果长了尾巴,恐怕现在已经炸毛了。
“你自己倒是挺会自夸的,瞧你长那样儿,腰又不软臀又不翘,也不是什么倾国倾城的绝色。朕纵然喜欢男子,也不会对你下手吧,兔子还不吃窝边草,朕岂会不如一只兔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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