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季远的语气笃定而慷锵有力,“他是这世上我见过最单纯最忠诚的人,他效忠陛下,不惜性命不惜声名甚至不惜自己的喜怒哀乐。这些我都做不到,我没有他那般……”
唇齿间百转千回,他吐出两个字,“纯粹。”
“我们谁都没有。”同伴安抚地拍了拍林季远的肩膀,“纯粹的人做事只会有一道标尺,在这标尺之外的,他都可以舍弃都可以视而不见,我们做不到是因为我们有杂念。而这些杂念,可能是我们的父母家人,也可能是同袍兄弟,亦或者妻儿子女。季远,不必苦恼于此,毕竟头儿还吩咐了任务,咱们得好生完成才是。”
“嗯。”林季远点点头,收拾了心情,“我会朝着头儿努力的!”
两人相视一笑。
半晌,林季远突然想起什么,不免又叹息道:“我方才不小心看到头儿脖子上的一道疤痕,据说是当年为破解丙字三号的控制,引蛊虫而留下的。我问过堂兄,引蛊虫痛不欲生,方才差点儿就忍不住想问问头儿,那时候是不是真的那么疼。”
林季远说着说着就笑了,嘲笑自己自作多情。
暗侍卫同伴亦笑道:“这事自不必你操心,咱们头儿有陛下心疼着呢,你若越俎代庖,陛下会吃醋的。”
勤政殿。
贺珏下了朝,回到暖阁换了常服,伺候的老宫人张福寻机进言:“陛下,今个儿影卫大人被太妃叫去了寿康宫。”
“太妃叫他去寿康宫作甚?”贺珏皱眉,“好不容易才养好伤,还没长一点肉呢。”
昨日抱着都觉得瘦了一大节,明明日日药膳补着,又不让人出门劳动,竟然不胖反瘦。
张福小心翼翼地回道:“许是为了昨日您去永寿宫的事,太妃在钟小姐面前失了颜面,而影卫大人是陛下的嫔妃,名义上也是太妃的儿媳。”
“靳久夜不是她的儿媳,朕的母亲只有先皇后一人,太妃逾矩了。”贺珏呼出一口浊气,掩饰住内心深处对太妃的不满,“靳久夜在何处,朕去寻他。”
张福很有眼色地打听过了,“影卫大人从寿康宫出来,便去了玄衣司,这会儿应当还在玄衣司。”
“早膳用过了吗?”贺珏抬步往玄衣司去,张福想了想,答,“许是没有。”
贺珏果然恼了,步伐也急了些,“永寿宫的宫人都是干什么吃的,他一个伤病之人,不看着好好吃饭,便由着随意走动?”
“瞅着日头,也快到晌午了吧。”张福默默地在火上浇了一把油。
贺珏气极了,“寿康宫那个去请人的狗奴才叫什么?连饭也不许人吃了,好大的胆子!”
天子盛怒,谁也承担不起。周遭所有宫人,当值的不当值的路过的闲聊的疾行做事的,闻言个个都停下了动作,如潮涌般一一跪下噤声。
“是寿康宫掌事,蒋富海。”张福垂着眼睑,恭顺地回答。
“好个蒋富海!”贺珏怒不可遏地下令,“传令宫正司,蒋富海不敬朕的妃嫔,着人杖刑二十,免去一宫掌事之职,贬去长安巷做苦力。”
“是。”张福应声,朝后头跟着的小宫人使个眼色,遂有人跑腿去。
随后贺珏似是出了口恶气,怒意消散了些,行了十余步,他又冲张福道:“对了,那个钟氏女,既是外室女,便不要在宫中久待了,你去给寿康宫传个话,让太妃过几日就将人送回去,免得钟家人思念。”
张福应是,贺珏走了两步,忽然改了主意,“算了,不必去寿康宫,朕明日朝会后亲自与钟大人说。”
这是一点情面都不想给太妃和钟家了,饶是张福在贺珏跟前伺候了许多年,也暗里惊了一着。
原本给太妃传话,那是还保全着钟小姐的名声,是由着太妃将人送回去的,只算作钟家人自个儿的事,陛下也算不得插手。可若是陛下亲自找到了钟大人,这性质和严重性就不一样了,只怕钟家引以为傲的嫡孙女,日后在家中的日子不会太好过,毕竟惹了天子不快,谁还敢招摇?
贺珏进了玄衣司,得知靳久夜在卷宗室,便屏退了宫人,独自去寻他。
张福这些勤政殿的宫人候在外头,暗侍卫也并不招待,各自忙着自己的事。张小喜见旁边没人,便偷偷问起:“师傅,影卫大人今日明明是用了早膳再出门的,奴才刚给你说过的啊,你怎么回陛下没有?”
张福白了这小徒弟一眼,“亏得你在永寿宫跟了影卫大人多日,虽未有掌事之名,可在影卫大人跟前你最得用,怎么连这点儿事情都看不透?”
张小喜连忙腆着脸,“还请师傅赐教。”
张福晃了晃肩颈,张小喜很有眼色地上前捶背揉肩好一阵奉承。
张福享受了一会儿才道:“今日这事,陛下听了第一反应是什么,陛下不高兴。可因着太妃的缘故,陛下不好发作,可不发作难道忍下去吗?陛下断不是这样的人,那自然要拿旁的人出气,所以啊,咱们做奴才的,就得适时递上出气筒,明白?”
“所以师傅你是故意说影卫大人没用早膳。”
“可不就是,陛下有了发作的由头,咱们这些近身伺候的,也能好受些,免得成日里提心吊胆。”张福叹息道,见小徒弟一脸单纯,想来也没领悟到什么真谛,果真是个傻的。
张小喜很不喜欢那眼高于顶仗势欺人的老家伙,不由得骂道:“那姓蒋的不是什么好东西,成日里欺诈弱小,被陛下处置了,可算是大快人心。”
“其实这也是在警告太妃。”张福看得很透彻,“若太妃还不收敛,再有下一次,陛下恐怕不会让寿康宫好过了。”
毕竟太妃与陛下的母子之情,也不过是费力维持的表面功夫罢了,偏偏太妃还不自知,自以为血脉亲情无法割断。可惜了,陛下是如何登上皇位的,先帝在时的血腥争斗也不过将将过去几年,皇室之中除了一个长公主,亲近的血亲一个不剩。
这位今朝在位君主,他的心比任何人都冷得多,因为他是在鲜血与残杀中成长起来的。
而这么多年,唯一陪伴着他没有背叛过他的,只有靳久夜一人。这才是影卫大人不可撼动的真正原因,不管到了何等境遇,不管他俩的关系如何,靳久夜此人,或许才是陛下心中唯一的逆鳞。
“午膳时辰到了,不许再看了。”贺珏进了卷宗室,周遭的气场也随之一变,方才张扬的肃杀之气顿时收敛,语气也温柔了许多。
靳久夜早就发现贺珏的行迹,但他正看到要紧处,便没搭理贺珏。
贺珏伸手捂住那页,“朕的话也不听了?”
靳久夜只好起身,“走吧,用午膳。”
“怎么,看你这意思,还有点儿不情不愿啊?”贺珏打量着靳久夜的神色。
靳久夜淡然道:“没有。”
“朕不信。”贺珏顺势一屁股坐在桌子上,刚好压在了一卷案宗上,靳久夜看见眉头一跳,没做声。
贺珏却瞧见了,但却故意没动作,屁股坐得严严实实,“朕治下的江山社稷,已然恢复了四海升平,百姓虽不说过得富裕,可也算温饱知足吧。你身上带着伤,何必如此拼命,好生养着呗,大不了有什么案子,朕替你去查。”
靳久夜的一缕发丝在贺珏的手中把玩了许久,“你说好不好啊,影卫大人。”
他明显是在故意讨好眼前这个冷面寡言的黑衣男人,靳久夜不是感觉不出来,他的性情比之以前刚离开生死营那会儿要柔软许多,全拜贺珏所赐。
这人偶尔犯了错,就会到他跟前撒娇,那腻歪劲儿,算是没眼看了。
靳久夜无言以对。
贺珏叹了口气,敛去了方才的不正经,直截了当道:“朕听说了,今日太妃找你麻烦,你在寿康宫恐怕不痛快。”
靳久夜道:“没有,寿康宫我来去自如。”
贺珏噗嗤一声笑了,非常给面子地附和:“是啊,影卫大人武艺高强,这宫墙什么时候拦得住你?罢了,朕带你去个地方。”
“去哪儿?”靳久夜想,这皇宫大内还有什么地方他没去过。
贺珏神秘一笑,“你跟着朕来便是。”
两人出了门,贺珏表示不走寻常路,指了指房檐屋瓦,“朕记得小时候,你能一只手提着朕后领子翻上墙,还在这屋顶上窜来窜去,现如今,还行吗?”
靳久夜看了一眼贺珏,那眼神仿佛是在看智障。
不过贺珏并不在意,他仰头望着碧蓝天空,没过一会儿,果然听到靳久夜在认真谋算,“一只手怕是不行,两只手应当没问题。”
“唉,你还当真,你身上有伤。”贺珏笑了。
“伤不碍事。”靳久夜上前一步,似是真的要上手。
贺珏连忙退后一步,“别,朕自那以后也习武了,这点院墙还是翻得动的。你还记得朕以前住乾元殿,皇子们都住那个园子……”
幼时的记忆随着贺珏亲口提及,开始在靳久夜的脑海中闪现,“属下记得。”
“那你记得当年朕被陷害,最后那个巫蛊小人藏到哪里了吗?”贺珏上了房顶,回头看向站在原地的沉默男人,阳光下他朝男人笑了笑,仿佛还是当年那个惊慌失措的小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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