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少爷道,“看来大人想起来了。没错,便是那位谁都愿搭理,就是不大搭理大人的白青青,白姑娘。怎么样大人?白姑娘可算得上绝色?这筹码可还值得?”
“.…..”
“噗!”
身后两个跟着的隐形人没忍住笑出声。
息子帆几次三番被这么个小子戳中那痛脚,大感颜面扫地,猛一掌拍在其中一个下属脑后,“好笑?”
“不好,噗,不好笑。”
“……”
“大人,赌吗?”方小少爷狭长的狐狸眼里闪着亮光。
“赌!那陈申若不在此间,我可要看看方少爷你如何让那位白姑娘见我息子帆一面!”
再不废话,匆匆朝桥洞赶去,甩给众人一个潇洒背影。
那方小少爷心中暗笑,运气跟在他身后,“大人,下官不是什么小少爷,姓方名亭,只是个区区黑甲,大人等等我啊!”
似闹似真地赛跑般直奔桥洞而去——在那将平康长街一分为二的护城河上、拱桥下,夜半之时,无风无月,无声无光,只有河水在暗夜里静静流淌,阵阵馊水臭味从洞里传来。
方亭摸出怀中火褶,掩着吹燃,见半月形的洞中只一床发潮薄被,被中却无人,几人面面相觑,隐隐又一股奇异味道从上空飘来,混着微微湿润的水汽,让人酥酥麻麻......
息子帆鼻翼一动,率先翻身上桥,然而久不听其动静,惹下头几人直问,“大人?”
息子帆的声音传来,似是叹息,“上来罢。”
几人不明所以,慢慢上了桥,听他又说,“带走。”这才注意到,那桥上正端端站着个人。
那是谁?
——那是团半弯着身子、长发披散的黑影。夜深人静,这矮矮一团不声不响地杵在桥上,比桥上石栏高不了太多,若非它伸出了一只手悬在河面,任什么粉末从指尖飞撒出去,而那香味勾起了众人的记忆,简直要让人以为是一块石头,又或什么鬼影,而因此忽略过去。
但那自然不是鬼影。
那是谁?
两场晚秋雨一落,大地失色,空气渐冷,昼也愈短、夜也愈长。
立冬过后,太阳更忽地躲藏起来,变得鲜少露面,只偶尔一日午时出来片刻,便又钻回云层,数日反复,京城渐不见蓝天,反而被凄哀的风吹得阴惨惨的,不到酉时,街上便没了人气。
琅邪虽好了些旧伤,到底不如以前生龙活虎,又因南方人耐不住冻,早早便从花园挪到屋里,又令福伯燃了炭盆,自个儿裹着毛毯、整日蜷在长椅上抄书,一边抄书,一边发愁觉不够睡书抄不完,一边听福伯讲近日三件大事。
哪三件事?
一是天网不漏,逆民陈申终究于某夜落网。二是那困扰数日的魅香之事也得解,且得来全不费工夫——便是此人在作怪,抓他那日,还妄图销毁证据。三么——三是天启大要闻:此次对皇上不敬的案子,倒不像往常那般由长安司独审、独奏皇帝,而改了刑部尚书、大理寺寺卿、御史大夫会审,长安司只管监察,等每审结束再呈报樊帝。
据说那陈申冥顽不灵,始终一言不发,唯独一次开口露了本性,出口便是皇帝篡权,直让三司如履薄冰、不敢细问,更惹得赵庄跳脚不已,几次忍不住要用刑、杀他泄愤。
然不知怎地,这人如此可恶至极,樊帝却不肯只依那些言论便定他罪,非要他说出所以来。
众人审了又审,奏了又奏,那陈申只不肯再说,由此始终未得定罪。
又不可思议的是,连审得几次不得结果后,这日午时,息子帆忽带着一道圣旨光临,念给琅邪,让他暂停抄写,改去听审陈申。
其时琅邪心里“嘎达”一声,以为皇帝这是要借口问他话,不想到了大理寺,并未革他的职,也未要他跟陈申一道站在下头受审,只给他在刑部下头腾了个位置,像安置个娃娃似的将他摆在那儿——当真是听审。
那陈申被押上来时,琅邪已认不出他。
只见那人半驼着身子,头发蓬乱,发丝似已白了一半,一身污脏囚衣,手铐脚镣拖在地上“垮垮”地响,走到堂中央,头也不抬,只如行尸走肉一般瞧着地面,一点不像那日破庙中的愤慨青年,更无那日京华楼里的半分自如。
听说人是在夜里抓的,只不知他们如何认出?
“陈申,两日前让你交代同党一事,你当时不发一言,如今可都想清楚了?”
“你若不知从何说起,本官现问你,你只需老实回答。你如何混进城来?谁人帮你?你身边常跟着那几个孩子又在何处?魅香一事你究竟是主谋还是从犯?若有同党,现在何处?”
那陈申被身边狱卒一踹,双脚跪在地上,然而对这问话却是置若罔闻。
“陈申!只冲你连日里的胡言乱语,本官便可依法治你谋反死罪,处你凌迟、腰斩极刑,如今圣上仁慈,特允你坦白从宽,你如何不感念天恩从实道来,反如此冥顽不灵?!”
他始终如聋了一般低垂着脑袋。
堂上三大臣面面相觑,正不知如何是好,赵庄道,“几位还不用刑,朝廷威严何在?!”
“赵大人,皇上有令,我等需得遵从。”
赵庄“哼”了一声,似是不屑几人妇人之仁,“这厮若藐视天威,概不招供呢?”
“赵大人放心,按照律法,人犯得两次机会为己申辩,倘若错过,魅香一案便以那日我等找来的香料为证,定他扰乱朝纲的罪。别的他若交代倒好,若不交代,也算认罪。”息延突然开口。
赵庄却不依,“圣上要的是供词。”
“端看如何解这‘供词’罢了,坦白交代是供词,默认算不算供词?”
琅邪瞥他一眼,一时不知息延这话是说给赵庄,还是给那陈申听的,只是见陈申终于有了反应,“还是大人厉害,嘿,你们英明无比的皇帝,硬要这份供词做什么?”
他不说则已,一说便没完了,“何必做这些样子?若是怕我同党,将西郊所有罪民罪臣之后一并杀了不更好?呵呵,斩草除根灭个干净,何人还敢多言?若怕被人非议,悄做一场大火,烧他个光,连尸骨也不存,又如何?怎地忽地惺惺作态起来?看得令人作呕!难不成是坐了几年龙椅,真当自己成了皇帝,突地想起爱民如子这一说?是了,是了,必是如此,可假龙便是假龙,再如何散播‘杨姓不为王’,再如何挥举义旗,也不过是篡位夺权!篡位便篡位罢,非要学人做什么仁名善名,又做不干脆,成了伪君子,真笑死人也.....”说完,喉咙里发出“呼呼喝喝”的响声,越来越大声,偌大一个大理寺,只见他前俯后仰,疯癫大笑,笑得堂上堂下俱是心惊肉跳,终于惊堂木“砰”地一声,“逆贼陈申!如此大不敬之言,我等听之犹有罪过,你如何还有脸再说?!今日便是皇上怪罪,我等也不容你在此大放厥词,来啊!给我掌嘴!”
“哈哈......”那陈申还在怪笑,旁边狱卒已上前,左右开弓地抽他耳光,只听“啪啪”乱响,仿佛竹片被扔在火中爆烧,不知多少下后,只见一口鲜血从那乱发中喷出,陈申一头栽在地上,不省人事,左右脸颊已肿得老高。
赵庄喝道,“水来!”
一桶冷水迎头泼去,陈申蜷着身子猛地清醒,又被粗暴架起,浑身哆嗦。
赵庄又道,“再打!”
“且慢。”
这声音一出,众人先是一愣,都望了过来,只听赵庄道,“侍郎有什么事?”
琅邪微微一笑,“赵统领是要将人当堂打死么?”
“本官将这乱臣贼子当堂打死,侍郎有怨言?”
琅邪摇摇头,“不好,不好。”
赵庄冷笑一声,“哦,听说大人被此人救过性命,有些恩情。可大人之前不是说不识得此人?怎么,大人不会就是他的同党吧?!”
他盖来这样一顶帽子,堂中气氛登时紧张起来。
那蔫头耷脑的陈申亦抬了抬眼。
琅邪站起身,拱了拱手,“众位大人在上,下官戴罪之身,本无权插嘴,然而听此人方才所言,下官以为这不过是激将之法,若是就此打死了他,恐怕正中此人计策,也非皇上本意。”
“满嘴胡言!”赵庄喝道,“琅邪,你为替此人开脱,竟敢揣测圣意!”
琅邪冷冷道,“圣意便是用来揣测的,只分对或错;各位大人何不听听,若觉得下官说错了,再当下官胡说,治下官的罪。”
“大胆!”刑部尚书喝了一声,“琅邪,皇上许你出来听审,不是要你妄议,既知无权,还胡言什么,退下。”
他是琅邪顶头上司,这小子连番惹事,已让他和息子帆堆下不少公事,此时制止他,有护短之意,也是要警告他别多事。
熟料这小子一点儿不怕威胁,“大人觉得下官胡说?那大人说,此人早可治罪,皇上为何偏要三司会审?审了不够,为何还偏要供词?大人当真不曾想过?还是明知不说?”
尚书见他戳穿,似存心惹事,不知如何答话,只狠瞪着他。
大理寺卿打圆场道,“侍郎说的也有理。尚书大人,御史大人,赵大人,圣上既让侍郎听审,必有思量,不妨听他说说,也免得……圣上怪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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