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我一脸茫然,他也便不再笑,说:“想要进我那淮汀阁,光听你这名字便是不够资格的。”
王颢喜道:“这么说,先生是答应让这孩子去了?”
鹤先生点一点头,问我:“你想不想去?”
我压根儿不知道淮汀阁是个什么地方,但那地方能生出鹤先生这般仙人般的人物,定是极好的。于是我想也没想,狠狠地点头。
“那,你必须得重新起个名字,否则得坏了我淮汀阁的名头。”鹤先生说。
王颢接道:“风韵雅号,可是先生所长,不如,就请先生给这孩子起个名字吧。”
鹤先生端起茶盏放近嘴边吹了吹,说:“取名字倒不是难事,只是身体发肤受之父母,这姓氏,我却是不敢乱取的。”
“我娘姓宁。”我脱口道。
鹤先生轻笑一声,饮了半口铁观音,当他完成这些动作的时候,我的新名字已经在他脑子里回旋了。
“你们看,”鹤先生用纸扇指一指周围的花园,说:“这芙蓉花海之中,像不像立着一块美玉?”
我一头雾水,却见王颢意味深长看着我,点一点头。
“宁海瑈。”鹤先生说。
我是宁海瑈。
从唐家的地窖到长安的官邸,我跨越生死,仿佛所经历的一切,都是为了这一刻的重生。
第8章 侠盗
名字,真的是一个很奇妙的东西。
我在淮汀阁,日复一日践行这样的奇妙。
其实,淮汀阁并不神秘,你们可以将它理解为书舍,书生的修习之所。
它是平康坊内屹立在河边的二层小楼,底层浮在水面上,四围是年岁久远的垂柳。二楼是书生修习的房间,没有刻意隔断,只是在雕花扶栏之上的屋顶,垂下许多长幅的字画,密密的一排。是以,无论从岸边的哪个角度,淮汀阁内的情形都是不得窥探的。
你们知道,我这样的人,能有朝一日去到如此风雅的地方读书写字,简直是痴人说梦。
而这个梦,一做,就是十年。
十年里,我从一个无名小卒,摇身一变,成为长安城内闻名的画师。
虽然尚不能七步成诗,但要讲到琴棋书画,淮汀阁内,我认第二,没人敢认第一。
至于这十年里变迁的细节,不说也罢,那些,都不重要了。
不过,鹤先生却是不可不提的。
他是我的恩师,要说是再生父母也不为过,是他成就了我。
可我也渐渐发现,他并不是一位普通的教书先生。
单从淮汀阁二层挂着的字画便可知一二。那些个字画无一不是当时的名家所作,随便一幅也要值个一二金。可他就那样随随便便的挂着,完全不在意风吹日晒。有些损伤明显的,他便像垃圾一样丢掉,不久,那空缺的地方又会出现一幅崭新的字画,同样出自名家之手。
我断定他是位隐士,而且与朝廷有莫大的关联。
我记得我去淮汀阁的头一年,他有段日子情绪异常低落,整日借酒浇愁,这样的萎靡,在第六年的时候,又出现过一次,而且,比前次更甚,很长一段时间后,他才恢复过来。
在我有足够的阅历之后,我试图找到两个时间点的联系。
而结果让我吃惊。
那两个时间点果然都和一个人有关!
你一定猜不到他是谁,即便猜到了,你也一定没有胆量说出来。
可我是宁海瑈,现在已经没什么让我害怕了。
那个人,叫武曌-当今大周朝的皇帝,武则天。
与她有关的两件事,第一件,是中宗被其贬为庐陵王,第二件,则是其登基大宝,改国号为周。
呵~
没有时间了。
还好,所有的前因差不多都讲到了。
现在,在我生命走到尽头的最后一刻,我要把所有的耐性专心留给一个人,尽管我已不止一次提起过他。
我和他的相遇,得从一纸通辑令说起。
在长安,通辑令算不得什么新鲜事物,老百姓多是漠不关心。而那一次,那位被通辑的嫌犯,却是在长安城内引起一阵不小的骚动。
那天,我正好被请到一位小姐的府上为她画像。从淮汀阁去她那儿,不得不经过几条繁华的街道。
之所以用“不得不”这个词儿,说起来,也挺可笑的。
打从我十六岁起,上街总会被一些莫明其妙的女子窥视,起初,我也并未在意,但后来她们渐渐从偷看转而尾随,甚至成群聚集在淮汀阁外!
这样的举动着实让我厌恶,于是非旦万不得已,我是不会去那些热闹的地方,勉得心烦。
但被女人欣赏终归不是一件坏事。
我之所以在这么短的时间内,能在人才济济的长安城展露头脚,除了鹤先生亲手教授的画技,我的皮相的确也是那些权贵小姐争相邀约的原因之一。
且说那日我上街,不出所料地便被蛰伏在外的姑娘们跟上了。我昂着头,快步行走,只见街道的尽头正有官差张贴通辑令。
四围的摊贩路人被吸引过去,我全未在意,只走我的路。到街尾时,我回头一看,那些尾随我的姑娘破天荒的没有跟过来,我一时纳闷,却见她们全都围在那张通辑令旁边,心中不勉起疑。
什么人会比我更能引起她们的注意呢?
我突然有了这样的想法,才意识到,原来我是如此在意被别人注意这件事。
我斗气似的调头走了过去。人们见到是我,眼里闪过一丝惊异,而后又是一种由衷的欣赏。
我完全没有心思理会,举目看向通辑令。
那张通辑令本身并没有特别之处,特别的,是上面的肖像。
肖像画的,是一个蒙面的男人。他的头发并没有全部束起来,而是在右边放下一缕,遮住一只眼睛,所以他暴露在外的五官,只有一只左眼。也许是这人的形象太过特别,尽管画技有些粗糙,仍不影响人物所透出的一股犀利。
我转而看画像下的文字,上面写道:
悬赏白银五百两捉拿盗贼笑笑生。
再往下,就是衙门的官印。
我问身边的一位大哥,谁是笑笑生。
没等他回答,刚才尾随我的几个姑娘便插上了嘴。
我听完她们的叙述,终于对笑笑生这个人有了一些了解。
笑笑生,是长安城内近两年出现的最厉害的侠盗。传说他会飞檐走壁,劫富济贫,经他手的黄金白银不计其数,是权贵们的眼中钉,却是老百姓的大英雄。
后来又有谣言,说那位笑笑生非旦身手了得,更是长得一表人才,甚至有一些无聊的人夜半大开闺门,只求一睹他的风采。
这样的人,的确比我更有吸引力。
当然,已经习惯了众星捧月的我,实在没有心情去关心那个人。很快,在流水静谧的日子里,我便淡忘了。
转眼,到了年末。
每当这时,淮汀阁内的书生都回家过年,鹤先生不知道又去了哪个老友家叙旧。二层小楼里,只剩下我一个人。
别忘了,我可曾经在地窖里独自生活过八年的,这样的冷清,并不寂寞。
除夕之夜,河岸上热闹非常。
我从阁楼的另一边看出去,焰火纷乱,照亮了夜空,波光粼粼的河水由西往东,安静的流淌。
这尧尧景色叫我心神荡漾,一时诗兴大发,走到桌案旁磨墨写字。
嗒~
一滴暗红浸湿笔下宣纸。
我愣了愣,抬头看向屋顶。
嗒~
又是一滴落在我脸上。
我用手指沾了沾,又放近鼻端闻了闻。是血。而且是新鲜的血。
我放下笔,走到背岸一侧的楼廊,小心站上扶栏,伸出双臂,正好抓到突出的屋檐。
我正要上去,就听河岸上有人在喊官兵抓人,快快让行!
我心里一犹豫,不想再抬头时,只见离我不远处,掉出一颗头来。
我吓了一跳,手上一松,便要跌下河去。
就在我踉呛的当儿,从那头后面突然伸出一只手,稳稳地托住我后背,将我向楼内一推。
我顺势摔了进去,还未弄清事情原委,衣襟已被人从后面抓住,一股极大的力量将我整个人从地上提了起来。
我感觉后背像是撞上了铜墙铁臂,心叫不妙,嘴巴却被一只手掌死死捂住了。我闻到了血的味道。
这时官兵的声音已经很近了,我相信只要我大喊一声,他们便可以发现。
可那人捂着我的嘴,我除了能发出怪异的唔唔声,再无他法。
“别动!”那人在我耳后说。
他的声音低沉沙哑,如若中年。
我见他厉害,决定好汉不吃眼前亏,于是点点头,不再挣扎。
果然,他的手松了一些,但仍没有放手的意思。
官兵的声音渐渐消失在耳边,我能从肌肉的张驰中感觉到他的松懈。
我看准机会用尽所有力气猛地向前扑去,抓住青铜雁灯,回身便是一挥。
人和动物差不多,都是惧火的。
他是人,本能的向后一避,抓住我的手才舍得放开。
我手举灯火,将对方看得清楚。
只见他个子和我差不多,一身黑衣,脸上缠着黑巾,右边一缕头发垂下来,只留一只左眼在外。只见那只眼睛漆黑发亮,眉骨上一道剑眉飞悬,整一个英气逼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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