宏宣帝从秋华殿里起了身,水垂的床帐由外挑起,帘外几缕清淡烟气绕进榻间,令他眉头稍展。方一睁眼,枕旁便探来素手一双,宜妃抵着阳穴替他揉按两下,软声问道:“皇上昨儿夜里歇得可好?”
“尚好,”宏宣帝声显干哑,已有宫婢奉茶在外候着,他不急起身,握了宜妃右手应道,“烦事扰心,先前歇得不好,昨夜嗅着你殿中这坛怡眠香,倒觉舒心许多。”
宜妃含笑扶他坐起,瞪眼令床畔宫婢当心伺候着,盈盈无害道:“臣妾愚钝,不解皇上心忧,唯望皇上龙体康健,夜里亦可安然入睡,如此这香才算尽了它的用处。”
宏宣帝颔首轻笑。
殿外传来几丝动静,王公公躬身入内,隔着两道珠帘停下脚步,向皇帝问了声安。晨风随门启涌入,帘帐微惊,隐隐晃动几下再缓归平静。
宏宣帝执茶漱口,半晌将水吐进铜盆,开口令他往里一些。王公公得谕后更近一重帘子,只怕激怒圣颜,伴着珠声轻撞小心报道:“皇上,诸位大人在乾清殿里跪了大半个时辰了……”
宏宣帝面沉抬手,其旁宫婢忙将茶盏接过,好半晌只道出一声“反了”。
王公公将身子俯得更低,询得谨小慎微:“皇上是否去见见?”话落良久等不着应声,他大着胆子抬首一看,见宏宣帝自床边立起身来,正由人伺候更衣。
王公公松了口气,耐性待上片刻,等着皇帝向殿外行出,迎上前去扶时却倏而闻声:“摆驾御书房。”
“那诸位大人……”
“既要跪,就由他们跪去。”
“嗻。”王公公陡被话里寒气刺得一颤,埋头不敢多问。
第三十四章
京人传起朝中事,道自何家收监、元氏受禁,数十位大臣同道入殿,守在乾清殿里跪了整一日之久,从晓星低悬到日落黄昏,愣是没把宏宣帝给等出来。
有说那一众臣里有年岁大的,终日未进粒米,未饮滴水,接连伏跪好几个时辰,起身时眼前一黑竟晕了过去。皇帝听闻也只赏了太医去瞧,旁的半字不说,就连最受偏宠的太子亲在御书房外相候都不为之恻隐半分,可见这回是铁了心要锄奸,那一文一武两大权臣,怕是终要在这戏里收锣罢鼓了。
此间诸事,朝堂里的不敢妄议,平民百姓家关起门来倒无甚忌讳,一时间成了市井里外无人不谈之事。
然宫外如此,宫中又是另一番景。外头人越是多说,里面的越发谨言慎行,整一座皇城透着股诡异之静,人人危若寒蝉。
是夜月明,两名宫人各执食盒一双从旭安殿行出,经人少之巷负夜而行,一路去往天牢。为首那位正是蒋常,待到了地方,熟门熟路地摸出银钱买得通行,领人将热乎饭菜送去里头。
这回来了,蒋常并不立即走,教另一人留在廊角望风,而他扶在湿冷铁栅上轻声提醒:“何大人慢些吃,太子命奴才在旁伺候着,说些话给您解闷。”
何炳荣闻言一凛,知平怀瑱必有要事相传,不动声色将那两双食盒皆予眷属,独身往栅边近些。
牢里幽寂,只偶有数声啼哭自深处隐约传来,蒋常不令旁人听去,往前使力凑近低语讲道:“皇上听不进劝,今朝中诸位大人们在殿底下跪了许久,都没能将皇上请着……眼下别无他法,为保何家,唯此一招了。”
何炳荣凝神仔细着听。
蒋常狠狠心道:“元家尽遭软禁,想必元将军已在归京途中,您只需把那谋逆之罪推给将军,便可保何家万全……”
此言入耳,顿如坠身冰窟,何炳荣一时惊诧生生往后退了半步,然而尚未站稳,又被蒋常探手进来一把攥紧了袖摆。这声音仿可催命,他已半字不愿多闻,可那话语仍死命似的往耳里钻。
“皇上要的不是谁人清白呐何大人……您想想,皇上狠心如斯,岂不是忌惮您二人已久?但您与元将之间,手掌千军万马之人是他,非你!”蒋常亦是瞠目之姿,嘴唇颤抖不休,似用尽浑身力气把记在脑子里的话都给道了出去,“没了元将,您还可做一世忠臣……何大人您……”
何炳荣背脊发凉,挣脱衣摆退后,那声音戛然而止。
牢里耳目众多,蒋常终究不敢大着嗓子说话,瞪直了两眼望着他,只望他能颔一颔首,莫令太子之意付诸东流。
不过转瞬之际,蒋常忽又眼皮一抖,望见了何炳荣身后之人,吓得垂了脑袋。
那身后,正是何瑾弈面带痛色,已将他方才所说一字不漏地听去。
“此乃太子之意?”
蒋常口呐不答,偏偏这一席话最不敢令何瑾弈听见。
何瑾弈苦笑,为忠不可不奸,尽善不可不恶,他何家,难道终是要走上这一步。
没了元将,还可做一世忠臣……他望了望父亲,回头半寸,能瞧见家中身怀六甲的亲嫂。
那腹中人命他如何不想保,一室老小,他如何不想救,可元家上下,便不是命么?
难道天子之畔,就该是这以命换命的规矩!
“害了元将,已是不忠。”
届时塞外狼烟起,太子即便江山可握,又能握得住多久?
他虽欲救何家,可万不该是这般救法,何瑾弈行近几步,隔着牢门应两字:“不可。”
蒋常霎时咬紧牙关,一掌裹着冰冷栅栏,惊得门上铁索声起,急急低唤一声“何小爷”,声音里的迫切,仿佛是恨他迂腐不化,那之后口中所言顿无遮拦,这满心赤忠的近身宫人早将两人秘事看在眼里,骤然相问:“您可要太子爷怎的活?”
何瑾弈周身一颤,红了眼睛。
曾愿青云直上不输意气,愿指点江山赏宏图万里。
与君相伴时,眸中可有瀚海巍山,亦可有朗月风清,那般情深一处,谁没了谁又能好好活?
原想终有一日能全身而退,万事不求,唯求与他寻常人家一碗茶,却始终料不得相约十载,已至相欠一生。
如父亲所言,何家当以元家为先,纵他不愿将何家弃后,可至眼下看来,确着实没了旁的法子……
是他要食言在前了,元家,不可因何家苟且偷生而背负万千骂名,蒙冤不白。
“你去罢。”何瑾弈转身不看他,踩得足下枯草惊出几许窸窣之声。
蒋常怎肯罢休,又将眼挪回何炳荣面上,巴巴儿看着。
何炳荣良久一声叹,重近栅旁,问:“你可识字?”
“识得一些。”
何炳荣隔栏捉了他的手,一笔一划,在他掌心慢些写上几遍。
那一遍又一遍之间,简洁四字被蒋常猜得明白,渐渐地目里酸涩,连手指也颤抖起来。
何炳荣知他懂了,收手回身,不再多言。
浓云挡了胧月,漆黑一片,暗得人瞧不清足下道路。
蒋常携小太监默声回旭安殿去,掌心仍似有被灼烧之痛,那里头紧攥着何炳荣最后一丝心念——保何瑾弈。
西塞官道之上,一骑战马铁蹄翻飞,马上将军战袍未解,扬鞭怒骋,踏起尘烟无数。
牢里负冤之人已独自落定决意,而今无力回天,他要将罪过一己担下,还元氏清白。
为保家中老小于乱象偷生,宁以家国安宁为险,何炳荣自问做不到。
唯有他死而元将活,才有人可护太子将来临朝之稳,亦可替亲子求个无虞终老。人孰无私心,大义如他,又何尝愿见家人尽丧。
为今一计,得保国泰民安且不失何瑾弈,何炳荣已别无所求。
盒里佳肴丰盛,太子有心照顾,道道安了心思。何炳荣感念其中,想他何家即将赴死,人间最后一些时日能吃得顿顿好菜,黄泉路上断不会落成乞食饿鬼,可一路好走。
幼女懵懵懂懂地捧着梨香糕咬上两口露了笑,这地方虽阴森恐怖,但爹娘亲眷尽在身旁,于她倒无甚可怕。何炳荣上前轻抚她稚嫩后脑,尚是垂髫小儿,稀松黄发软似锦,只可惜无缘待她墨发如瀑。
何炳荣低声惭愧:“何家今日皆为我所害,一朝入仕,身不由己,此生所欠,来世偿还。”
家人尽皆怔忪,将他此话一听,顿有几人掩面恸哭,两日以来心中所怀生念,在此一霎灰飞烟灭,再无侥幸可言。
李如茵落下眼泪,小女经她一吓丢了手中糕饼,瘪嘴往娘亲怀里埋去。李如茵将她拥着,虽不知方才短短片刻间,那送食的宫人与何炳荣道了何话,但事至此时也懂得认命之理,喉咙哽了半晌应道:“夫君切莫自责,何家有此下场,当怪妾身……当年太子六岁生辰,若非妾身强出头,又岂会有今朝之事。”
“世事难料,如何怪得夫人。”何炳荣手掌覆上她肩头,“我何家人,生而为忠,死亦不可为奸。”
何炳荣但觉多说无益,阖了眼憩着,脑里竟似迫不及待地观了一晌走马灯,将他彼年入仕之貌回顾眼前。那时朗朗少年,至此华发丛生,数十年殚精竭虑只为不负为官一场,到如今怎能为谁道一句悔或不悔,值或不值。
终究只余一腔苦叹,一声笑。
他最后心愿已被蒋常带回旭安殿里,云雾散去,幽月有缺,孤悬天际,月辉过牢窗入地,他与旭安殿中那位共望同一轮月,心境似也非似,竞相无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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