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渐渐落下,晚霞余光敛尽,衬得幽森廊间悬壁之火亮堂不少。
何炳荣把方才那声冷哼给听进了耳中,手掌自何瑾弈面上挪开,见药性已生,何瑾弈瞧来确然昏迷不醒,仅是眉峰紧蹙不解,仍怀着满腹心事。
他探过拇指轻轻一揉,不曾抬头起来,却正应元将军那声道:“我儿命苦,原可有万千荣华享之不尽,熟料未及弱冠便要奔赴黄泉。怪只怪我这为人父的目光短浅,错看了旁人。”
话落厌弃地睨去半眼。
元将军被他睨得懵之又懵,足愣了好半晌才确信这话是说与他听,话里错看之人亦是指他无疑,顿觉火冒三丈。
他本是粗野脾性,为人臣数十载好容易磨出点儿朝中礼数,但平素远驻边关,营里皆是豪放男儿,端着有话直言的性子,当下难忍斥了回去:“你错看了我,我却未错看你!好你个何炳荣,二十年前我果未将你冤枉,看你一身不俗之气,还道与旁人不同,不想原来也与那一众谗臣无异,竟妄图以一卷破画巴结我!”
“我巴结你,你不应便罢,”何炳荣起身离了何瑾弈,踱近门旁,万般不平地反怪于他,“二十年前你已严词相拒,何故今再揭开旧事,将我状告于圣上?”
元将军满头雾水,二十年前,哪曾有过什么严词相拒?
“胡言乱语,本将不同你理论!”
眼见他不肯说了,何炳荣却骤然发起怒来,冲他抬了嗓:“当年你说不与我同流合污,却留着那画独作欣赏,如今遭人诟病,将我也拖下水来!若非你说,又有何人会知我何府之中竟留有这样一卷旧画!好……好……我何某命不久矣,合该拉你陪葬!”
元将军只当他失心疯了。
牢廊另一头遥遥地传来足音,虽不知是何人到来,但不论为谁,都断不该瞧见他二人争吵之象,若是关在同一处,元将军只恨不得赶紧捂了他的嘴。
偏偏事不如人愿,何炳荣仿若换了一人,分毫不见朝臣口中那温润儒雅之貌,隔栅将他好一阵嘲讽:“我身为当朝尚书令,享尽一世富贵,即便死,也是锦衣玉食上黄泉,不似你风餐露宿,在那草莽之地苦了半生,你可好生记着你忠君的下场!”
足音顿住,廊壁晦涩炬光之下,宏宣帝面色铁青地望来,眸里盛怒忽明忽暗。
一时牢中万籁俱寂,仿佛连同道道诉冤啼哭亦止了声,何炳荣作惊跪下,垂首后浮出些无人得见的释然浅笑来。
元将军诧异滞了许久,隐约间好似懂了何炳荣用意,又不甚明晰,好一晌才缓缓抱拳落礼,以武将之姿向宏宣帝弯下单膝。
周身软铠摩挲轻响,在寂静中格外刺耳。少顷,牢窗之外晴空炸起一声重雷,闪电划破九重天。
春雨飘落,一滴一滴,直至连片倾洒,洗净了京城。
昔日盛宠盈身的何家,一夜之间落定刑责,判了满门抄斩。而那本该与之同罪的元家,不知缘何全身而退,仍旧身负护国功臣之名,眨眼间就连府门之外的侍卫也撤得一干二净。
京人啧啧称奇间,有人悄言相传,道何家那位谋逆犯上的尚书令大人,赶在夜里就在牢里没了,眼下待斩的不过一众无辜眷属,实在可怜。
皇城里畏于言传之话,一出城门如风狂散。
何炳荣身死牢中,世间晓其因者屈指可数,其中一个便属元将。
元将军恍恍然仍在梦中,此一世杀敌万千,无数性命终于他手,却唯独何炳荣之死可令他触目惊心。
那时宏宣帝亲审他二人,牢锁方解,何炳荣便如虎扑去,似要与之玉石俱焚。纠缠之间何炳荣身子往牢门撞去,元将军护驾心切,不及多想,隔着一重冷栅探臂向外,自身侧用力箍住他的脖颈。
何炳荣松了宏宣帝,伸手死攥颈上胳膊,掌上力气却并非向外推阻,而在暗中死死收紧,颇具一副自残之势。
元将军觉出异样,分外惊诧之下当即收敛力道,而就在那时听得耳里进了气音微弱的四字。他一时分神,但见何炳荣将他手掌扶于脑侧,偏头往栅上狠狠一撞,其上铁痕粗糙,阳穴脆弱,霎时血流如注。
旁人看来,是他一手将之性命了结。
他人只道元将军护驾有功,忠心可鉴,却不知是那一介羸弱文臣何炳荣,拿命换得他元氏满门万无一失。
皇恩浩荡,予之清白,犒赏千金。
元将军俯首谢恩时,眼前闪过二十年前之景。
那时西南边境月如钩,何炳荣踏夜而来,塞外西风吹得漫身尘土,且落落拍了官袍,不显疲态,笑与诸将道贺,连夜奔波不过是为将皇恩早些送到。
再一景闪过,两人共登城楼,他一袭豪言壮语放诸天地,换来一句“国有元将,苍生之福”——原来从不是何炳荣害他,反是他兴起之下,将之送往断头路。
那夜之月祭他好走,那夜之话作他挽歌,时至今日,是他亏欠何家。沙场之内从不欠谁,沙场之外却背负血债二十余口,要他余生何安?
元将军竟觉哀嗟不出,闭一闭眼,复见最末一景,是何炳荣一心求死前,予他四字。这四字于脑中久久盘旋不散,微如叶动,重如山震。
道,吾儿……尚存。
凉雨有声,似恸哭凄绝。
是夜月黑风厉,天牢里一道人影遭人以布罩头,冒雨背出。
何瑾弈梦里河破山倾,大地皲裂作道道天堑,腥云遍布四野,自天外直坠而下,整一个人间无乐景,诡如炼狱。目之所及仅有一处完好,恰是那巍巍乾清圣殿,如故伫立混沌间,大抵是皇权所在之地,惊雷劈下也裂其不得。
他心中惴惴难安,对着大殿缓步拾阶而上,周遭声响霎时全然静了,耳里只余足下步音。待入殿中,有一人背他而立,正掀袍跪下,所跪之人龙袍加身,是这天地间的真龙天子。
天子震怒,一卷赤朱色文书撰着如海罪行,重重地掷到跟前。
眼前人长跪不起,半字不予开脱,唯沧桑眸底一派泰然,肃穆摘了冠上纱帽。何瑾弈双眼酸涩,不过一眨眼的功夫,便见那人手中乌纱帽成了项上人头,斩断的颈上还鲜血淋漓地往下流淌着粘稠腥血……
何瑾弈惊恐睁眼。
梦中惨象消散,身旁是无比熟悉之人,与他交握的手骨几欲被他捏碎。
室里漆黑不明,荡着声声沉喘,分明是满室昏暗,何瑾弈却觉遍眼皆是腥红。
许久之后,他气息平复,眼中慢慢地有了半丝儿床帐虚影。他手掌散去力气,周身虚软,冷汗浸透后背衣料,道道鞭伤的疼逐渐有了知觉。
平怀瑱虽看他不清,但知他醒了,不敢开口唤他,缓缓探手覆到脸侧,方一触上便觉他颤了一颤,随即那双眼往下汩汩滚泪,将手掌濡湿。
何瑾弈从来不是糊涂人,毋须多问已是心下了然。
只是未曾料想,醒时父亲一席话,竟成诀别。
屋外雨渐歇。
何瑾弈自醒后一直默声睁眼望着眼前黑暗,直到雨止风清,浓云拨散,晓月寒星重临天际,清辉洒入房窗,令他视线亮了几分。
眼旁泪水早已止了,何瑾弈空洞双眸盯着帘顶,耳里突然传来人声,是平怀瑱小心翼翼,试探着同他低语数字,声音干涩低哑,不同往日那般如珠圆润:“从今往后,你不可再是何瑾弈了。”
何瑾弈仿似无悲无喜。
从此以后,再无何瑾弈。
世上少他一人,朝中少他一家,多的是覆盆之冤,陨雹飞霜。可惜青天难见,申雪无门,他要永世背着何家罪名,却必得坦坦荡荡地活,只因临别之际,父亲仍不忘教他为人之道,不忘以一句“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为他桎梏。
何瑾弈已觉不出痛了。
“清珏……”片刻后,他自语低嚅,极轻之音好似锋利刀刃割在平怀瑱之身,“再无何瑾弈……唯有……李清珏……”
第三十七章
平怀瑱从未料想,那时缱绻相予清珏两字,如今化成烙身之疤,这一世摘不去,抹不清,终得介于他与何瑾弈之间,日日相伴,时时折磨。
而过往的何瑾弈确是没了,纵他千寻万找,自此只得李清珏。
何家问刑当日,李清珏未去。
丽日当空,竟是极艳的天。
闹市里人头攒动,诸多闲人赶来看这一场覆地之变,尽相交耳唏嘘,互道着从前京人眼里风光无限的何家,那便是出门三步也有车架相迎,轿撵相送,入口是雕蚶镂蛤、珍馐美馔,身着是华冠丽服、锦衣绣袄。
可到头来还不是一朝头点地,伴君如伴虎。
还是做个寻常百姓得好。
午时厉晖满地,照亮了刑场下漫流无止的腥红。
李清珏于廊间抬首,艳阳灼目,半眨不眨地虚眸望青天,眼底被铺上一层如血之色,望了许久不肯低头,直到忽被手掌蒙住了眼睛。
眼睫被掌心微微触碰,他受痒合眸,霎时间万物俱暗,只是眼睑里还留着灼烧之痛,荧荧燎得他头痛欲裂。
平怀瑱怕他伤了双目,缓步带他退回房中才肯松手。
身旁是镂空窗桕,花梨香几,虽是如此雅居,李清珏却未问过自己身处何处,只知不在宫中。想来倒不难猜,太子连日出宫,若未惹人猜忌,这地方便该是太子太保赵珂阳之府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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