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瑨却没有丝毫犹豫,坦然道:“江西地狭人众,为农无地,为商无业,是以世代务习经史,里巷诵闻,父子叔侄自相为师友,继而散至四方训教社学,取束修为生,其风俗如此,本乃盛世之相。”
元昭帝“哦”了一声,问他:“如此,你也认为王尚书无辜?”
徐瑨道:“若只论张勋案,大理寺已经查明,此事与王尚书无关。”
本朝《律典》之中,南人官北,北人官南已是常例,元昭帝这么问,显然是知道王旻无辜,自己却又想要借题发挥,对党争之人下手罢了。
祁垣不由暗暗犯嘀咕,王尚书是太子的人,元昭帝这是不喜欢太子?
他悄悄往上看,见那年轻人在元昭帝身侧,似乎十分随意,便猜着那位是不是传说中的二皇子。
元昭帝沉吟片刻,不知为何,又重新高兴起来,闲聊了几句别的,随后对国公爷笑道:“朕是着实羡慕姐姐,国公府的几个孩子,尤其是子敬,从小便温和知礼,从不叫你们操心。”
他做出了一副话家常的架势,国公爷却称不敢,忙起身谢罪。
元昭帝微微皱眉,不高兴道:“朕不过是聊几句家常而已,姐夫何苦如此?”
国公爷还未答话,一旁的年轻人却笑了起来,对元昭帝道:“父皇,儿臣知道此中缘故。”
那人眉眼比太子更锋利一些,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样子。
元昭帝显然对这个儿子十分纵容,“哦”了一声,“那你说说看。”
年轻人便得意地笑了起来:“儿臣今日去找太傅读书。正好重温到这一段,孟子曾曰,君之视臣如手足,则臣视君如腹心;君之视臣如犬马,则臣视君如国人;君之视臣如土芥,则臣视君如寇仇。”
他说到这微微一顿,笑嘻嘻道,“如今国公爷这么怕父皇,定是视父皇如寇仇呢!就是不知父皇何时视姑父为土芥了?”
第70章
二皇子这话简直恶毒,祁垣听得心里一惊,虚着眉眼往前一看,见元昭帝神色如常,不由犯起了嘀咕。在他眼里,这二皇子自然还不如太子呢。
但元昭帝那种性子,本就疑神疑鬼,太子性格阴沉,颇有城府,这二皇子看似莽撞,却直来直去,恐怕还是后者更得元昭帝欢心。
果然,国公爷脸色微变,口中连连称罪,一撩袍裾就要跪下。
元昭帝却扶了他,笑道:“稚儿戏言,姐夫莫要怪罪。”
祁垣:“……”
这稚儿可够大的。
他正暗自腹诽,就听前面有人厉声问:“君君臣臣,岂可儿戏?陛下乃天下之君,恩礼宗室,广纳良才,皆是为天下百姓。徐某与父皆为辅臣,自应持身克慎,岂可恃宠骄纵,不守法度,辜负朝廷?”
徐瑨严词厉色,直将二皇子骂得面色涨红。
元昭帝面上也有些尴尬,忙道:“子敬所言有理。是显儿想当然了。”
徐瑨却全然不顾这俩人的面色,严肃道:“殿下如今既已领职,如何能在大是大非之前想当然耳?更何况朝中□□蔓连,诸臣但知党同逐异,便己肥家。殿下所管诸位武臣,更是谀佞者竞相攀附,怀利相接,各循其私,殿下岂可只顾溺爱亲厚之小私,不顾输忠之大节?”
徐瑨虽被教养的儒雅温和,但行事风格却跟陆惟真极为相似,属于耿介之臣,因此在一众官宦子弟中,元昭帝对他也格外看重些。
二皇子本是看徐瑨为王尚书说话心生不满,故意在元昭帝面前,借戏言挑拨,给国公府埋刺,哪想到这人会直冲自己而来?
元昭帝近日的确为了党争之事愁苦,而崖川大军又不停的催粮饷,闹的户部鸡犬不宁,徐瑨此言可谓诛心!
二皇子当即色变,离座后伏倒在地,哭诉道:“父皇明鉴!儿臣,儿臣不过是戏言罢了……”
可是徐瑨刚厉色说完,他这番“戏言”出来,便显得有些难当大任了。
元昭帝面色几变,他本就忧心党争之事,因王旻跟太子亲厚,朝中江西之人众多,所以他一直对太子有所不满。然而今日徐瑨一说,他才意识到二皇子的问题也不比太子少。
事关武臣,甚至更要谨慎些。
元昭帝沉沉地看了二皇子一眼,并未说话。
二皇子心中一凛,便知遭了,别人或许不清楚,他却知道太子之所以不被父皇喜欢,除去太子母家出身卑微,不为元昭帝待见之外,更多的原因是太子羽翼渐丰,本人又颇有城府,所以遭到了猜忌。
毕竟元昭帝如今正值壮年,倘若儿子太出息,又跟他一样所图甚大,万一生了夺位之心怎么办?所以太子表现的不好,会被斥责,储君之位堪忧;表现的好,会遭猜忌,更不得元昭帝喜欢。
二皇子这些年来没少揣度元昭帝的心思,时不时装疯卖傻,犯几个小错,以显得自己暂时还不能担当大任,但又是个可塑之才。果然,元昭帝愈发喜爱他,便是此次出门也只带了他。
他只是千算万算,没料到徐瑨!
徐瑨可真是敢说!他就不怕自己有朝一日登上大位,灭他徐家满门吗!
二皇子心中怨恨,扭头恶狠狠地瞪了徐瑨一眼,余光却瞥见了远处的一个瑟缩人影。他眼睛微微一亮,心中冷笑,却是接着磕头下去,对元昭帝道:“父皇,儿臣知错了!”
元昭帝道:“嗯?你何错之有?”
二皇子便做出委屈巴巴的样子来,“我听着表哥说的都对,虽然儿臣不是那个意思,却也不知道怎么反驳,这可不就是错了吗,起码没好好读书就是个大错。”
“你幼时体弱,整日的让朕抱着,是朕免去你一应功课的。”元昭帝看他一眼,叹了口气。
“是父皇心疼儿臣。儿臣虽是庶子,但自幼得父皇亲自教导,吃穿用度也都跟大哥一样的,唯独一样……”二皇子道,“当年父皇召见三才子,选了两个给大哥做伴读,儿臣却一个都没得……”
徐瑨脑子里“嗡”地一声,猛地抬头,朝他看去。
二皇子却恢复了一贯的嬉皮笑脸,膝行着上前,抱住了元昭帝的大腿,“今日既然正好遇到,也是天赐的缘分,父皇便将祁小公子赐给儿臣,让他陪儿臣读书可好?”
第71章
祁垣:“……爹。”
父子俩面面相觑,祁垣丝毫没有心理准备,对突然冒出来的这个爹陌生的很。
祁卓则是惊讶,离家两年,别人家的孩子都是越长越大了,自家的怎么……怎么感觉倒着长了?倒是难得活活泼泼的,有了一点孩子气。
彭氏只当他俩激动的,一手拉着祁垣过来,温声问了两句话,便让他给父亲行过礼。
祁垣像是做梦一般,见礼后在一旁坐下,听了半天话,这才知道事情始末。
当日祁卓跟左参将时现带五千死士突袭,烧了西川王的粮草大营,还偷了不少獾油带着。然而后来渡河时,却突遇迷障,一队人就此走散,折损过半。
祁卓跟时现,以及亲兵营、正中营和副左营的兵士约千人,被困在独水河的一处洲隘上。大雾持续数天不散,祁卓先安排了兵士修整,随后便跟时现整日探查地形。谁想因祸得福,俩人竟发现了唐将军当年在此设置的机关。
原来这洲隘虽处惊流之中,却是一处险地,地势甚高,又水流箭急,难以靠近,只因地方窄小,两军都未放在心上。然而独水河却是两军必经之地,西川王粮草才被烧,若怒急进攻,必要先经过独水河。
祁卓所率人手不多,此时见有机关,自然物尽其用。下令士兵在洲上修整,随后静待时机。
果然,又过半月之后,西川王发起突袭,几十艘贼舰悄悄渡河,祁卓跟时现便抓着这次机会,等他们行至河中之时,以枯枝獾油纵火河,将贼舰一烧而尽。贼军发现他们之后,只当是中了埋伏,仓皇逃窜。也有冲他们而来,想要抢夺险地的。
时现带着洲上的兵士拼死抵抗,祁卓带十几位亲兵则偷偷上船,乔装一番,于混乱之中随着西川逃兵回了大营。
至于后来如何进入西川王大帐,得到兵部尚书跟西川王的勾连信件,那便是另一番惊险了。
祁卓原本有机会伏击西川王,然而此时兵部尚书手握十万大军,此时暗中跟敌军勾连,事情更为紧要,要知道十万大军但是军饷就能拖垮朝廷。
祁卓曾试过飞鸽传书,果然从云贵到京城的鸽子无一例外,都被截杀了下去。他不想打草惊蛇,知道兵部尚书认为自己失踪后,便将计就计,只身回京。
这一路上盘查比以往严格不少,祁卓身上没有通关路引,幸好后来遇到一位贵人,却是广州贩香料的香户,这才一路兜转,辗转到了京城。
昨夜,他已经将兵部尚书之事禀告皇帝了。而至于高崖,他的亲兵之中并无此人。
“时将军受伤太重,那位义士又花了几天时间,把时将军和剩下的亲兵一同乔装成采香户的伙计,请乡人代为照料。”祁卓道,“那人是个真义士,这一路带着我水路陆路交替行程,避开不少官兵把手的地方。若没有义士相助,我怕出不了云贵之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