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有人咬咬牙吃下去了,有人尝了尝还是走了。
伍子胥不动声色,能吃下这种沙粥的人,才是需要这粥活命的人。
两人发完粥,又去灾民处转了一圈,这次没人抢了,伍子胥看看天色:“长卿,我回棚子里休息会。”
孙长卿看着一个吃粥的小孩儿:“好嘞,尽管去吧。”
那小孩儿见孙长卿看他,缩头缩脑跟个鹌鹑似的,孙长卿移开目光,小孩儿放了心,边喝粥边吐沙子:“呸呸呸!我呸!”
孙长卿忍住笑,肚子里乐开一朵花。
过了会儿,小孩儿喝完了,破碗里剩了层厚沙子,小孩儿嫌弃地看看沙子,小心地把碗稍微倾斜,慢慢地从碗沿儿处吸了那么一点粥,然后哭着脸:“呸呸呸!我呸!”
孙长卿笑意散了,白天将要过去,夏日的余晖撒在人身上,映地人全身金红,然而他不觉温暖,只觉悲凉。
——
孙长卿发了会儿呆,等到肚子“咕咕”叫了两声,终于回了神,他晃晃头,抛开那些没用的东西,转身走进棚子。
身处乱世,保全自己已经竭尽全力,谁能顾上别人?
棚子里没看见伍子胥,孙长卿绕到柴薪后边,果然见到伍子胥阖眼仰靠在柴薪上,气息平稳,身子微微起伏,靠地很是安稳。
这堆柴还是孙长卿自己劈得,他撇了眼柴薪的锋刃,只觉得辣眼,靠这上边是怎么睡得着的?不硌吗!
还是说天生神力之人,皮也厚咯?
孙长卿默默琢磨其中的关联,过去伸手拍他的肩:“走了——”
“吃饭去”还未说出口,伍子胥揪住他的左手掌向下狠狠一掼,孙长卿完全没料到他暴起发难,仓促间只来得及伸手取他脖颈——
“咔”!
“砰——!”
孙长卿被一把惯到地上,伍子胥捏他咽喉,扣他手腕,居高临下,眼光凌冽。
孙长卿眼冒金星,不住呛咳:“你……咳……咳……”
伍子胥回神以后连忙撤手:“没事吧?哎,我睡着的时候不能碰。”
伍子胥要扶他,孙长卿一把拍掉他的手,自己站起来,胸膛急剧起伏,脸上异常悲愤。
伍子胥满脸尴尬,他本来只想着休息会儿,没打算去睡,所以也没说睡着了不能碰他这回事。
然而事情就是这么巧,雨停之后,他立即走水路前来延陵,一路上河道水涨,水势汹涌,船一直随着河波起伏动荡,完全无法入睡。终于踏上地面,又紧跟着孙长卿来回扛米,等到米粥煮好,诸事稳妥,困意便消无声息地侵上身体。
伍子胥歉意道:“真是对不住,我被人追杀过一段时间,后来就有了这么个毛病。”
“我问你——”孙长卿瞪着他,一字一顿:“你真地睡着了?”
伍子胥诚恳:“真得,要么你也往我身上招呼几招,我绝对不还手,权当给你赔罪,嗯?”
孙长卿脸上火烧,他不是小气的人,但是——连一个睡着的人都没打过,丢脸丢到姥姥家了,操!
孙长卿又看了看他,有点沮丧:“嘶——打你有什么意思,请我喝酒吧!”
他活动了下腰,呲牙咧嘴地作补充:“酒得请好的,不然不作数。”
伍子胥顺着他给的台阶下,轻笑道:“一定!”
作者有话要说: 文思慢,修改勤,请不要打我&……^^
第6章 对歌(修)
虽然孙长卿说请顿好酒就行了,但未来可见的几天内,这好酒都不好请。
殷商时期,饮酒的风气极盛。帝王贵族、平民百姓,都极度酗酒,等推翻殷商之后,周朝许多人认为,纣王亡国的两大缘由:一酗酒,二胡作非为。酗酒排前面。
前车之鉴,后车之辙,这等大乱丧德,亡国根源之物,焉能不禁?!
于是,周公和成王联手颁布了禁酒令《酒诰》。
《酒诰》规定,只有祭祀时方许饮酒,不得喝醉,不得贪杯,酒后不得放纵、不得胡言乱语。
违令者,聚众饮酒者。杀。
然而,事实证明,真正受民众喜爱的事物,禁得了一时,禁不了一世。几百年过去了,沧海桑田,这条法令被不约而同地忽视,顶多有些老先生,遵循周礼,看见聚众饮酒时,会感叹几句世风日下。
巧的是,季札就有点这种想法,而且他还位高权重。
百姓酿点果酒、花酒,自己喝是可以的,但开个酒馆大肆卖酒以及聚众饮酒,季札严令禁止。
季札出使他国时,不好说,但眼下季札在延陵,想在集市上找点好酒是真不容易。
所以,孙长卿惦记着喝好酒——眼下也只能先惦记着了。
——
以前孙长卿一天去搬两次米,施两回粥,其余时间所剩无几。现在忽然多了个伍子胥,闲暇时间直线充裕,三伏天能干的事情不多,孙长卿闲得无聊,有一回在河边看见了许多石子,就捡回来洗干净了充当棋子玩,伍子胥当仁不让的成了他的棋友。
作为一个臭棋篓子,最开始的时候,孙长卿是真闲才会用下棋来打发时间,但很快,他就发现这事儿还是有点乐趣的,尤其是两人水平相当的时候,作为一个臭棋篓子,他找到了另一个臭棋篓子当对手。
伍子胥六艺皆精,但下棋从来不在他的学习范围里,眼下两人棋艺都烂在一个水平,拼死拼活地争夺一子之数,厮杀起来也是真的淋漓尽致了。
这天清晨,两人早早的把米送到各处,然后又躲在粥棚里下棋,一局终了,孙长卿数了数子乐道:“可惜可惜,你没看到那里是我诱你的局吗?”
伍子胥不动声色:“再下一盘。”
“行行行。这回你想输几个子?”孙长卿拖长声音:“要不……我让让你?”
伍子胥冷笑不语。
又是一盘结束,这回伍子胥一百八十二子,孙长卿一百七十九子。伍子胥温和地笑起来,极有谦谦君子的风采,然后谦谦君子嘴里慢条斯理的吐出来五个字:
“长卿脸疼否?”
孙长卿脸色一沉:“士可杀、不可辱!”
伍子胥笑笑,随意道:“大夫之家臣可为士,你是要做大夫的家臣?”
士不只有一个含义,因此这问题难不倒人,孙长卿抬眼道:“男子能任事便为士,我如今不就已是士了?”
伍子胥一颗颗收着棋子:“对,男子能任事便为士,其中著书立说可为学士,为知己死可为勇士,懂阴阳历算可为方士,为人出谋划策能称策士,不知长卿如今算是哪一种?”
孙长卿沉默,伍子胥也不催他,良久,孙长卿懒懒道:“我是什么士,或者就算不是士,其实又有多大关系?活过这几十年,管他是大鹏还是麻雀,到时也都一样了。”
“也是,不管是活成大鹏还是麻雀,也都有各自的乐趣。”伍子胥从善如流地结束了话题,站起来招呼灾民去提水,又把柴薪搬到了铁锅前面准备煮水,仿佛方才的话题是无意提起的,所以也可以随意结束,而不必有个什么结论。
过了一会儿,水烧开了,伍子胥拿着把大勺子搅动着热水,孙长卿在旁边看着,白雾氤氲中,他青衣白发,气质清雅,不像伙夫,倒有几分世家公子的做派。
孙长卿在旁边看着,突然打着拍子唱道:“山有扶苏,隰(xi)有荷华。有美一人,名曰子胥。”
伍子胥搅动木勺,悠悠接着唱道:“山有乔松,隰(xi)有游龙。不见子充,但见长卿。”
孙长卿:山上有茂盛的扶苏,池里有美艳的荷花,哥们儿,你长得俊啊!
伍子胥:山上有挺拔的青松,池里有丛生的水荭,没看见子充,只看见了你这个怂货。
两人化用的都是《山有扶苏》里的句子,这是人们流行的一种说话方式,将诗里的句子化用一下,表达着自己的意思唱出来。
孙长卿叹了口气,又唱:“园有桃,其实之肴,心之忧矣,我歌且谣。彼人是哉,子曰何其?”
伍子胥扬眉,对答:“摽有梅,顷筐塈之,求我庶士,迨其谓之。嘤其鸣兮,求其友之。”
孙长卿:我心里有忧愁,你说该怎么办?
伍子胥:你先说说什么事,我是你朋友。
孙长卿有点无奈:“南有乔木,不可休思。汉有游女,不可求思。”
伍子胥最后唱道:“其室则迩,其人甚远!”
孙长卿:这事没法说。
伍子胥:那你憋着吧。
孙长卿摸摸鼻子,此事便落下帷幕,两人再也没提。
——
这天回来时,碰见季札门前停了几辆马车,一群衣饰华贵的人围在门前,像是等待着季子通传。
孙长卿上前拉了个小吏:“这群人干什么的?”
小吏愤愤:“他们想和季子商议今年延陵地租的事,这边人都要饿死了,还不愿免税,一个个良心都被狗吃了!”
伍子胥和孙长卿对视一眼,孙长卿:“这可真是不要脸。”
伍子胥淡淡道:“意料之中。”
昨日,季札下了一条新令:他的延陵,下半年的粮税全免。
民众自然高兴了,但有人会不高兴,比如和他比邻而居的那些封地主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