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妈,我怎么回来了?”
“你伍叔叔抱你回来的。”
“伍叔叔呢?”
“今天季子回程,他去接季子了。”阿妈站起身,蹲了太久眼前发黑:“毅儿,你饿了没有?饭一会就好了,你去屋里先拿几个枇杷吃着啊。”
“季子回来了?”专毅一溜烟跑了:“阿妈,我也先去看季子,饭等我回来再吃。”
“哎毅儿……”她晃晃脑袋,专毅已经跑远了:“毅儿,你早点回来啊!”
“知道了!”
——
“季子!”
“延陵季子!”
时至午时,季子的车队进了城门处,沿街百姓高声欢呼起来,将手里采来的各色野花向季札车上抛洒。季札站在第二辆车上向欢迎他的人群行礼致意,他头发花白、面容清癯,举止间从容不迫,带着抚慰人心的长者风度。
季札,他是整个吴国最有资格继承王位的人。
最开始,先王寿梦有四个儿子,最属小儿季札贤能,寿梦便想把王位传给季札。
这等情况诸侯国都有过,但难得的是:季札的三位兄长,下面的大臣百姓,也没有一个人反对,均属意季札继承王位。
然——公子季札认为长幼乱序、不遵礼制乃是政权动荡之根源,故而坚辞不受。
先王寿梦临终前仍然放不下此事,寿梦的大儿便想出了个主意,老幺季札不是最守礼吗?那我们兄传弟及,严格遵从周礼的规矩,长兄传次兄,一步步把王位传到老四季扎手里,到时候老四还能不受王位吗?
得子如此,父复何求啊!
于是,寿梦老怀甚慰,阖上眼睛放心地撒手西去。
然后,绝世罕见的一幕出现了,吴国的大儿继承大统,不立太子。十三年后大儿去世,把王位传给二弟,二弟又把王位传给三弟,三弟临终一再嘱咐,要把王位传给了季札。
但是三弟去世后,各位大夫赶到延陵去请季札,季札仍道自己志不在此,被逼无奈之下做老农打扮,躬耕于田野,以示自己不能得用。一国不能无主,三弟之子姬僚趁此良机,登上王位。
而大儿的长子——公子姬光当时在边境驻守,待到他接到消息匆匆赶回时,姬僚登上王位已近两月,局势安定,无法回旋。
从此,姬僚和姬光这对堂兄弟开始了十一年的暗斗,三年前,伍子胥向姬光推荐了专诸,姬光着手修筑暗室,一年前,姬光利用时机将季札等人都派遣出去,半个月前,姬光宴请姬僚,使专诸刺僚!
季札本来在出使他国,听到吴国的消息后匆匆返回,今日才抵达都城。
人群越聚越多,车队行驶速度极慢,伍子胥骑着马在前街开道。漫天花雨之中,有东西直直朝着伍子胥扔来,伍子胥凌厉一抓,触感有异,皱着眉头摊手看去,是朵含苞欲放的红色芍药。
半开半合,正是欣赏芍药的最好时候。
《诗》里说,“维士与女,伊其将谑,赠之以勺药。”
上巳节,男女约会之后,女子常会送朵芍药以作临别礼物。在她们看来,芍药有个挺缱绻的意思:我愿与你结下恩情,并期待下次相遇。
伍子胥回头看向酒馆的窗子,不见人影。
这花不知是给季子的,还是给谁的,固然拿着不便,但更不便当众扔了。伍子胥微笑着环视了一圈人群,然后走过去,将花送给人群中一个五六岁的小丫头。
小丫头眼睛瞪地浑圆,惊喜地接了过去,伍子胥以为这件事完了,然后就见那丫头似乎记起来了什么,捏着衣角拽了两下,然后行了个成年女子才作的礼节:“奴家~谢谢郎君~~”
这情意绵绵的语调、一拖三摇的尾声,用上这奶声奶声的小妮子的嗓子……伍子胥的眉毛狠狠地抽了一下。
伍子胥僵着脸微笑,点头,转过身,不语。
——
伍子胥领着王叔季札进了朝堂,虽然今日不是上朝的日子,但都城梅里的大小官员,和各邑的邑长一个个都到了。
姬光和伍子胥对视了一眼,彼此心露不宣:
按计划行事。
若想坐得那个千万人肖想的位子,该有的姿态一定要有,哪怕是装得;该走的流程一定要走,哪怕是虚得。
这样,那个位子才会坐地更稳当一些。
季札走进来、姬光迎过去,好戏开场——
姬光今日特意穿了便服,迎上去大拜:“恭迎王叔回宫!”
“侄儿快请起。”季札上前扶起姬光,姬光满脸喜色,请他上登王座:“王叔,侄儿等你许久了,请王叔立即着冕服、就王位!”
季札扬眉:“此话何意?”
姬光乐呵呵道:“这王位本来就该是叔叔的,当年我父王一再请求叔叔继位,叔叔不应。现在光斗胆恳求,只求王叔能以百姓为重,莫要再推辞这王位了!”
百官齐跪道:“请王叔即位!”
季札的目光掠过群臣身上,如浮光掠影,他摇摇头,带着叹息:“札不过是一粗鄙之人,胸无大志,如何有资格继承王位?”
“王叔之才天下皆知,王叔之德天下叹服,王叔若不为王,吴国谁能为王?”姬光苦笑道:“光确实有罪,但光做事也有苦衷,其一为自保,二便是为了王叔即位,能了却了祖父、父王的遗愿!”
“父王只愿吴国强盛繁荣,百姓安居乐业,季札若继任,才是没有面目去见父王。再者季札闲散惯了,平生只愿仰高履尚,惟仁是处,也不愿居庙堂之高。王侄,你便非要为难我吗?”
“这怎么能说是为难?”姬光还要再劝,只听到季札轻咳了一声。
在群臣看不到的角度,季札看了他一眼,露出一点不耐,又恢复了面容肃然。
姬光心领神会,季札的意思是:“你给我适可而止。”
姬光抿抿嘴唇有点委屈,季札对他一直不错,要是季札继位为王,他肯定不会弑君。
当然,季札在吴国受万民敬仰,弑掉季札他也就再别想当吴王了。
姬光明智地不再推辞,颇有点演戏不过瘾的遗憾:“王叔,你真地不再考虑吗?”
季札摇头:“谁让祖先社稷祭祀不断,谁让吴国百姓安居乐业,他便是季札的君主。季札只愿恪守臣道以待君命,请诸位大人见谅。”
姬光叹气,遵从道:“便依王叔之意。”
君臣位分就此定下。季札回到自己封地延陵,十几日后,姬光正式昭告天地诸神,从此成为吴国第二十四代君王,号称阖闾,年为阖闾元年。
伍子胥被任命为大夫,领行人一职,本职任务是招待各国使者,并处理吴国与他国的邦交。
但姬光——现在的阖闾却认为,像伍子胥这样的人,就适合能者多劳。
第4章 长卿(修)
“阖庐既立,得志,乃召伍员以为行人,而与谋国事。”
——《史记·伍子胥列传》
乌云翻墨,电闪雷鸣,暴雨倾盆而下,像是天河之水咆哮着冲向人间。
“哗哗”,这是雨打屋檐的声音,“呼呼”,这是风卷大树的声音,“轰隆!”,天边炸了一个响雷,然而什么声音都影响不了正在交谈着的二人。
这二人便是吴国新一任的君主和行人,其对话大意如下:
阖闾:“孤要称霸,子胥何以教我?”
伍子胥道:“臣闻治国之道,贵在安君理民。”
阖闾追问:“请详解。”
答曰:“修法制以任贤能,奖农商以实仓廪,治城郭以设守备。”
阖闾:“善。尽付子胥矣!”
而这样的信任和权力,正是伍子胥渴望的东西,在他从小到大的时光里,学得就是为臣之道。
于是伍子胥拜谢:“臣必竭尽全力,不辱王命。”
“子胥无须生分。”阖闾扶起他,又道:“此番暴雨,下游必定受灾,其中前往延陵慰问的使者,子胥以为何人合适?”
延陵比较特殊,是王叔季札的封地,不管谁去,一定得不到待见,要妥善派人。
伍子胥:“臣自请前去。”
阖闾色温:“善,正合孤意。”
五日后,雨停了,待河道可行船后,伍子胥等人走水路星夜赶往下游。
伍子胥领着部分百工到季札面前时,季扎还没想到朝中之人这么快前来,问道:“江南岸呢?其他地方呢?朝廷都派人去了吗?”
伍子胥恭敬道:“季子宽心,大王对受灾一事极为上心,南岸湖城是相国大人领着百工去的,姑苏是狐庸大人,檇李是……”
接下来季札一一询问,伍子胥一一作答,季子脸色和缓了不少:“你在朝中做什么的?我以前怎么不曾见过你?”
伍子胥微不可察地叹口气,再一次行礼:“下官伍员见过季子,下官是新任的行人,故季子不曾相识。”
“是你?!”
季子心里情绪复杂,他刚才还觉得这个人倒不错,办事稳妥,现在那点好感已经荡然无存,是啊,楚国伍家培养出来的嫡二公子,才能能差到哪去?可是他做了什么?推荐刺客给姬光,帮助姬光杀了姬僚!
吴国出现兄弟阋墙、手足相残之事,眼前之人就是一大帮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