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长卿缓缓拉弓,腿上、腰间、背腹,和臂膀上的肌肉都鼓了起来,他站在那里,逆着阳光,勇武地仿若上古的勇士后羿,朝着天空就能射落太阳。
孙长卿的力气崩到极致,随即松手,那支长箭破空而去,带着倏忽的啸声,准准地钉死在靶心上,箭尾颤动。
“好!”专毅大声叫好,看着靶心上的箭激动不已。
那是一只木箭,伍子胥的小库房里有不少这样的箭,都是炖箭头,专门用来练准头的。
孙长卿收力,把弓递给专毅,让他自己练着,自己闲散地踱步过来。
伍子胥看着他,人还是这个人,却没有刚才那种危险的感觉,顷刻之间,这个壳子里像是换了个灵魂。
孙长卿总是给他这种感觉,看起来知足常乐,实则是漠不上心,看起来每天什么也不愁,除了每天教教专毅,剩下的时间无非是喝酒,下棋,赌博,逛女闾。但他本人也不沉迷其中,享受玩乐看起来像在例行公事。
不过沉迷不沉迷,也不重要,这样的闲散日子让他过的几年,过惯了,一腔血气还拾得起来吗?
伍子胥让他当夫子,也没想让他就永远只当个夫子。
伍子胥极缺帮手,尤其最缺军中的帮手。
伍子胥慢悠悠道:“长卿,你认识椒丘欣吗?”
孙长卿的身形一滞:“那个齐国第一勇士?听别人说过。”
“熟吗?”
“不熟。”
“那就好。”
孙长卿莫名其妙:“什么意思?”
伍子胥道:“他很快会跟别人有一场决斗,可能就是今天晚上,倘若你们相熟,那他若是遭遇不测了,你岂不伤心?”
孙长卿跟椒丘欣确实不熟,只是原来偶尔碰到过,但那货天生大力,四肢发达,长得像头人形公牛,谁决斗能伤得了他?
孙长卿:“好歹那也是齐国第一勇士,哪那么容易遭遇不测?”
伍子胥含笑:“打个赌?今天晚上我们去看看。”
孙长卿挑眉:“行!”
——
当夜,月黑风高,正适合杀人。
椒丘欣来到了黑池巷,一人一剑。
其他使者开始想拦他,后来想跟他一块来,椒丘欣都拒绝了,这种耻辱,他一个人来解决够了。
他走到要离家门口,看见院门大开,便在门外的树上、墙上查看了一遍,影影绰绰看到几个人影,椒丘欣不知是其他使者派来的人,还是要离的埋伏,但他艺高人胆大,抽出利剑握紧在手里,依旧慢慢地走入院中。
远远看见里面的屋门也开着,椒丘欣留神周围,谨慎地小步前行。
他走到主屋,一眼便看见要离大咧咧地躺在榻上,睁眼看着房梁,像是对四周毫无所觉。
椒丘欣扫了眼房内,没看出什么不妥,当下冲上去把剑横在要离脖颈旁,大喝一声:“要离,还耍什么花招?!”
要离醒了。
他从来没有这么清醒。
生命即将终结时,常常会想通很多事情,他最近事情不顺,白天看见众人围捧着椒丘欣,一时激愤,他出言讽刺了椒丘欣,事后回想,他的举动也只能用鬼使神差来解释了。
当时的脑子确实是不怎么清醒的。
但不管如何,已经骑虎难下。
他这一生所求的,唯有扬名天下,如今扬名天下是不成了,若是此次死后能名声远扬,或许也该知足了。
不管如何,到了这个地步,讨饶决计没用,即便是今夜死去,那也要死的体面。
于是,要离的目光落在椒丘欣身上,然后笑了。
椒丘欣气极,手上用了点力气,怒道:“笑什么?!”
要离闷哼了一声,用了一种极其漫不经心的语气开口道:“我笑你说的话。”
要离道:“我要离是堂堂一个勇士,怎么会对你耍花招?!”
“还嘴硬呢。“椒丘欣用剑稍微蹭蹭要离脖子,冷笑道:”我敬你有三分胆量,你放心,明年的今天,我会给你祭奠!”
要离嘲笑:“爷爷不稀罕你的祭奠。”
“你!”
椒丘欣几欲砍下去,但当即又松了手,笑道: “要离!你犯了三个错误,你知道吗?”
要离:“哦?”
“你在众人面前羞辱我,这是第一个错误;你回到家里不关门,这是第二个错误;你睡觉一点防备也没有,这是第三个错误。三个错误,你犯了一个就该死了,现在你犯了三个,真是该死极了!”
要离想骂回去,于是他就骂了回去。
要离:“我没有犯三个错误,你却应该有三个惭愧,你知道吗?!”
椒丘欣咬牙:“说!”
“我在众人面前羞辱你,而你却不敢当场报复,如此无能,你不惭愧?你进门不敢喘气,入屋不敢吭声,如此鬼祟,你不惭愧?你直到用剑指着我的脖子,把我的性命掌握在你的手上,你才敢发出声音,如此懦弱,你一点都不惭愧?!”
椒丘欣的手臂上青筋暴起,却死死不说一句话。
要离心中畅快,放肆大笑:“无能、鬼祟、又懦弱!你竟然还在我面前逞威风!你竟然还觉得自己是个勇士!哈哈,椒丘欣,我白天说你的话真是一点没错!”
要离恶意地笑道,一字字咬得极重:“贪生怕死,苟活于世,还自诩勇士,你真正是不要脸至极!”
“你!”
椒丘欣的手颤抖。
要离骂地畅快淋漓,身子脱力,自觉死了也无憾了:“罢了罢了,没想到我会死在你这样的懦夫手里,动手吧!”
他一闭眼,真是豪情万丈。
椒丘欣看着他,心情复杂,横在要离脖子上的那一剑,却怎么也砍不下去了。
他有一身武力,从小到大,无人敢小瞧,无人敢指责,就是齐王也一直以礼相待,然而如今却被人指着鼻子骂了一通。
然而骂自己的这个人,性命明明握在自己手里,却丝毫不惧,这不正是自己最尊崇的勇士!
和这样的人相比,贪名图利的自己算什么?
算个小人!
椒丘欣惭愧万分,他捏剑的手垂了下来。
“你才是勇士,而我——”
椒丘欣艰难地开口,还是说不出“小人”二字,他道:“我不如你,但我也想当一个真正的勇士,真地想当……”
椒丘欣看着手中的剑,凄然一笑。
“我一个懦夫,以勇士自诩了那么久,真地无颜苟活——“
他一剑刺入了自己心口,鲜血四溅。
剧痛中,他神思涣散,喃喃道:“我愿以死谢罪……我的爱马,你走到哪了,你等一等我……“
他健壮的身体砸到地上,发出砰的巨响,没了声息。
他以鲜血,洗去自己心中的愧意。
要离愣住了。
他从那种张狂的状态中缓过来,他颤抖着上前推了推,椒丘欣再也不能动了。
要离又试了试鼻息,终于相信,他死了,那个能和水怪搏斗的勇士真地死了。
“啊!”要离激动的走来走去,哈哈笑个不停。
要离心潮澎湃:“龙神显灵!天不绝我!哈哈!哈哈!哈——”
他的声音戛然而止,墙上悉悉索索得跳下来几个人,是齐国使者。
椒丘欣上门寻仇,虽然不让他们跟着,但这是在吴国境内,这些人还是有些放不下。
树上又跳下来两个人,是吴国官员。
武士之间自愿决斗,行,仗着武力非要杀人,不行。
不过几人都很意外,设想中两人可能不打不相识,把酒言欢,却也没有料到结局会这样。
要离没想到自己家里能跳出来这么多人,一时懵了。
几人对椒丘欣行了不同致敬的礼节,齐人把椒丘欣的衣服整理好,拭净血迹,整理仪容。
房顶上,伍子胥叹了口气。
椒丘欣算是个汉子,但跟那三位自杀的齐国三杰一样,都死得可惜极了。
不过眼下,他的心神都在旁边的人身上。
孙长卿攥紧拳头,转身翻下屋顶。
第20章 当年
伍子胥走回自己的家,门前的河边边上站了个人,黑暗里,孙长卿开不清面目:“你早就猜出我的身份了吧?”
伍子胥:“小孙将军?“
消息传递缓慢,还是齐国使者来到,他才知道齐国发生了什么。
今年早春的时候,吴国有一场政变,比这早两个月,齐国也发生了一场政变,齐国的高氏、栾氏、鲍氏、田氏四大家族联起手来刺杀相国晏婴,刺杀失败,四大家族都受了不同的责罚。
孙氏是田氏的一脉重要分支,在这场刺杀中出力甚多,被齐王下令灭族,孙氏族人逃出了齐国。
孙长卿叹气:“什么时候知道的?“
伍子胥:“一见面就差不多猜出来了。”
孙长卿:“……”
孙长卿的家族和晏婴之间是有一段渊源的。
孙长卿的爷爷本名田书,因为立下军功而被之前的齐王赐姓为孙,开立孙氏一族。
许多年前,齐国的三军主帅空出人选,孙书担任的可能性极大,最后在朝上,田氏推荐了孙书,晏婴却推荐了田氏的一个族人田穰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