镜子里倒映出他的背影。
男人健壮的背脊上多出了一道金色的麒麟图腾,狮头鹿角,虎眼麋身,龙鳞牛尾,四足踏云,占据了他背脊大半的皮肤,试探着碰一下便亮起微弱的金光。
屋里无人,静观的声音却毫无预兆地在他脑海中响起,一字一顿,直入心魂:“中天之印,麒麟为灵,赐命德才兼备之君,传承六代明君,荣盛三百春秋。此上神圣谕,惟天地昭鉴。”
御斯年浑身一震,他顾不得整装肃容,也不管仆侍的呼喊劝阻,立刻冲出府门,只见不复梦中荒凉的街道上人来人往,却不见那白衣女子怀抱稚儿的身影。
“这一次是我失算了。”
朝阙城郊外大山上,白衣女子抱着眉心红痣的婴儿站在被修整过的孤坟前,她听到怀中之人发声后,淡淡道:“人心难测,能有不择手段的功利之辈,亦有坚守情义的仁德之辈,是你总喜欢把人看得太坏。”
“净思,你久居北极境难见几个活人,可我在这世间游走了两百年,好人的确是见了不少,但大多没什么好下场。”静观在她怀里打了个呵欠,“战争就是掠夺生命,他坐上这个位置,就该有这个觉悟,可是多次被所谓道德裹足不前,在梦里还做出这等舍己为人的愚昧之事……要不是中天麒麟印非仁德之辈不可得,我还真不喜欢这有妇人之仁的货色。”
净思平静地揭穿了他:“于是你给他下了梦魂,故意让御斯年去接受人心之考,想把他变成你喜欢的模样,哪怕你明知道他若如你所愿,纵然能突破瓶颈,也会失去继承麒麟印的资格。”
御斯年的确在拜祭冉娘后中了梦魂咒,然而那咒术并非旁人暗害,正是静观所下。
中天麒麟印传承在即,候选者有三人,他看重的其实是另一位人选,然而对方却输在了心考一关上。
那人的确杀伐果断,是静观所欣赏的人,然而麒麟印的主人却不能是这样能够六亲不认的冷酷之辈。
静观不相信走到这一步的人,还会为无聊的情义放弃滔天权欲,尤其在他调查了御斯年生平之后,他更不相信有人能以德报怨。
净思却偏要跟他唱反调,说他会错眼。
于是静观借着这个机会给御斯年下了梦魂咒,然而他没想到冉娘的魂魄居然还长留在此,并未投胎转世,故而一念又起,将她也塞入了梦魂之境。
他精心编写了虚实交织的连环戏本,却没想到半路杀出个狐狸精打乱了他的计划,更没想到御斯年在得知真相后还居然打破了他的戏本结局,通过了心考。
又输给这娘们儿一次。
静观这样不忿地想着,却在想起梦境里御斯年剖白观念的时候,忍不住笑了起来。
他也许不是什么好人,但麒麟印的选择似乎也没有错。
不过……
静观眉心微皱:“我亲手布下的梦魂咒,除了上神、常念和你我之外,世间当无人能解,那狐妖虽有天赋却也不过五尾修为,究竟是怎么突入壁障?他跟这冉娘,到底有什么关系,竟然甘愿为她与我为敌?”
净思不置可否,只是问道:“你见到那狐妖的时候,可有察觉什么?”
静观仔细回想了一下:“香味……它流血的时候,有一股很淡的香味,就像焚烧的檀木,但又夹杂了些别的味道……嘁,不管是香气还是妖族,都非我所长,就交给你了。”
净思双目微敛,隐去一闪而过的神色:“我会留意。”
静观得了答复,也不再多留意,他跳下净思的怀抱,刚落地就从一个婴儿变成垂髫稚子的身形,掬了一把野花,哼着歌儿走跳下山了。
净思站在冉娘的墓前,直到静观走远之后,她才蹲下身去,手指在那三根中途熄灭的香柱上一捻,青烟又袅袅升起,散发出一股极淡的香味,乍闻似佛前檀香,细细一嗅,才能察觉这香味渐渐变化,由檀香转为一股馥郁的花香,隐含血腥气。
“果然是‘离恨天’……能将《奇门天香册》修炼到如此境界的鬼修,看来是那个人了。”净思抬脚将香柱踩灭,然后望向天外,轻声自语,“不过,还是太心急了。”
说话间,她又想起静观适才所言的妖狐,双目微冷,盯着浮云的模样仿佛是看见了某只妖狐,寒声道:“还有你,想要无法无天,为时过早。”
一枚灵符从她袖中落下,化为一只雪白的灵鸟,亲昵地蹭了蹭净思的指尖,然后振翼飞向远方,转眼消失不见。
作者有话说:
《梦魂篇》明日完结,揭秘大狐狸入梦原因和隐藏戏路~ 以及,明天帮大狐狸打个120,作死被老师发现了怎么办? 净思:打乖为止。 顾欺芳:同意 端清:同意。 叶浮生掬一把辛酸泪然后发来贺电。 大狐狸:……麻烦直接帮我叫火葬场吧,我觉得自己能直接烤了。
第八章 故事
最后一线落日余晖泯灭在山外,夜幕于行人陆续回家后徐徐降临。
这是座破庙,立在离朝阙城有百里之遥的荒山古道边,屋顶漏雨,矮墙进风,两扇朽烂的木门在开合间不时发出令人牙酸的声响,外头的经幢早已倒塌,只剩两条破破烂烂的幡布还挂在檐下飘荡,乍一看像两个殉情的吊颈鬼。
此地人迹罕见,只有些山野鸟兽不时经过,当天上月华初露,破庙里亮起了星星点点的烛光。
“啊,时间差不多了。”
长发如瀑直垂脚踝的男子站在积灰的神案前,两侧白烛都只剩下短短一截,紫金炉上的三支香烛也已经燃烧过了大半,他吸了一口香气,黑色的眼瞳中流转过一片妖冶的红雾,又很快灰飞烟灭。
男子的肤色犹如冰冻死者般冷白,却着一身颜色深重的红衣,眉梢和唇瓣也都是极为艳丽的红色,看起来极美也极可怖。
袅袅香烟在破庙内萦绕不散,阴冷的怪风自各处漏洞汹涌而入,从中伸出一张张头脸,有满面沟壑的老人、圆脸大眼的孩子、浓眉宽额的男人、披头散发的女人,还有尖锐的鸟喙和狰狞的野兽口齿。这些面孔贪婪地用口鼻争相吸食香气,追逐着青烟在风中浮沉起落,有的性子急便刮起一阵狂风,掀翻了屋里破破烂烂的杂物,好在那泥塑的神像早已被打烂,只剩下一个老旧的底座。
底座上趴着一只遍体雪白的狐狸,身长尺许,五条尾巴耷拉在身后,眼睛紧紧闭着,似乎睡得不安稳。
“嘘——”
男子竖指抵唇,藏匿在风里的阴灵精魅便悉数噤了声,狂风顿时散去,一个个奇形怪状的黑影匍匐在地上,继续小心翼翼地吸食香气。
“姬先生……”红衣下摆忽然被扯了扯,男子低头一看,原来是个长着狸猫耳的小女孩。
她修为浅,不可贪多吸了香火,便壮起胆带着几个不成气候的小妖围拢过来,怯生生地问道:“今晚……您还讲故事吗?”
男子一手轻轻梳理着狐狸背脊上的软毛,一边好脾气地笑道:“当然……昨晚讲到哪里了?”
小女孩赶紧提醒:“讲到那位受命于天的圣祖皇帝接受天师考验,马上要杀自己的母亲了!”
“啊,是这里呀。”男子垂下眼看着这些小妖,“你们听了这几日的故事,觉得他该杀还是不该杀呢?”
小女孩咬着手指犹豫不决,倒是旁边的小男孩拖着蛇尾“游”过来抢声道:“当然该杀!那可是开国天子之位,一令出万民伏,要什么荣华富贵没有,干嘛要为一个卖了自己的娘抛弃?”
几个小妖把头点得如小鸡吃米,一些凡人阴灵听了直皱眉,没有影子的老先生捋了捋胡须,斥道:“胡说!生身之母恩大于天,莫说是困于贫难卖了他,就算打死他也是使得的,怎么能杀母亲?”
“老爷子这话可不对!”浓妆艳抹的女鬼冷哼一声,“我生前虽无一儿半女,但也想过我若是有儿子,怕是倾尽心血也要好好待他,哪有用半包饼一壶水就卖了的道理?既然卖了,那就是骨肉恩情一并断掉,还管她死活做什么?”
“你个窑姐儿哪来的孩子,都是胡言乱语!”
“迂腐的老东西!”
这厢吵成一团,红衣男子却还等着那小女孩的回答,她犹豫着开口道:“我觉得……儿子杀母亲,当然是不该的,不过……如果他是命中注定的圣祖皇帝,那么他……”
“那么他杀了母亲,也是命中注定的,并非他的过错。”红衣男子说出她没能开口的话,“他是圣祖皇帝,要开家国太平盛世,使百姓丰衣足食,令八方岁岁来朝……如果他因为不杀母亲,没能通过考验做成皇帝,那么仍然挣扎在水深火热里的百姓们不会夸赞他孝义,只会骂他妇人之仁。”
吵架的女鬼和老人都不再吭声,小女孩嗫嚅道:“我这样想,不对吗?”
红衣男子微微一笑:“圣祖皇帝也是这样想的,所以……他杀了母亲。”
不少精魅倒吸一口冷气,然而不管女鬼还是老人,都再不能说这是对是错了。
小女孩忐忑地问:“那……他通过考验了吗?”
“当然通过了,他以草芥之身步步高升,先娶王将之女,后结四族之交,在十年间除外敌灭伪朝,最后黄袍加身做了九五之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