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说到这里忽然顿了顿,抬起眼看了看御斯年,脸庞有些扭曲,一字一顿地道:“我受够你了。”
三年的母子情深,三年的苦难磋磨。
未尝过山穷水尽的苦,旁人皆无从置喙人心易变。
暮残声能听明她讲出这些话时的如释重负,御斯年自然也不会错漏。
“我明白了……”
他闭上了眼睛,没有眼泪也没有呜咽,却莫名让人觉得他在哭。
然而这脆弱只在一瞬间,当御斯年再睁开眼的时候,他面如寒霜,蓄势已久的刀刃如雷霆出手!
暮残声也同时扑出!
昭王久经磨砺又起于行伍,在金戈铁马中领兵出战十九年,又得明王所授的武道真传,虽无修道者呼风唤雨之能,却有不逊于体修的武力!
这一刀如奔雷疾走,在昏暗的世界里寒光乍现,竟是料到了妖狐会出手阻拦,算准了它行动落处,片刻间刀尖已携劲风直刺妖狐左眼!
静观给的这把刀并非凡铁,若是暮残声被它刺实,这只眼睛不说彻底废了也得瞎个百八十年,然而昭王这一招算得精准,它若是避开,刀刃便毫无阻碍地穿过冉娘头颅!
电光火石间,暮残声只犹豫了刹那,足下分毫未动,左爪凝力挥出,照着御斯年拍了出去!
妖狐这一下力有千钧,御斯年就算仗着自己现为魂体,恐怕也要被拍散开来。眼见如此,静观终于不再袖手,身体一晃便插入战局,挡在御斯年身前,并指如刀抵在了妖狐爪心,后者顿时闷哼一声,前肢关节爆出“噼啪”怪响,怕是裂了筋骨。
然而静观的笑意在脸上凝固了。
那把直刺出去的刀刃在这混战须臾间陡然回转,尽数没入他的咽喉!
“尊者,得罪了。”御斯年低哑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妖狐,带她走!”
冉娘在这瞬间变成了一尊石像,脸色从苍白到灰败,不可置信地看着他。然而,她没能再跟他说一句话,妖狐身形暴涨,猛地张开嘴将她衔在了齿缝间,毫不迟疑地转身奔向长街尽头,转眼消失在拐角处。
“愚昧!”
静观终于怒极,此间虽为一道神识化身,不足他本体三成功力,可他生平还是头一次被一个凡人伤到!
犹带稚气的面孔在这片刻扭曲如鬼魅,他曲肘迫开御斯年,后者咽下一口血腥,脚下连错,手中刀锋连动,硬生生将他脚步拖住!
一声重响,御斯年重重砸上了土墙,砖石掉落下来打在身上生疼,可更疼的是他的胸膛,也不知被打断了几根骨头。
这明明是自己的梦境,却被静观操控;他明明只是魂体,此时却痛如肉身被活剐。
静观一手掐住了他的脖子,几乎要将他喉骨捏碎。
“你知不知道自己干了什么?”他恨其不争,“你杀了她,破了这执迷,你就渡过这次劫数,注定会登上人间至尊之位!本座花了这么多心思,就是为了让你顺应天意地为帝称王,可你居然为了这女人……这卑贱的女人!你辜负了本座的心血,放弃了自己的未来!”
静观乃天真法相,集善恶两面,具人之七情,此时因为自己满心帮助的人功亏一篑,怎能不怒极?
“你会后悔的,杂碎。”他盯着御斯年的脸,满怀恶意地说道,“你以为天选之人舍己无人了吗?我告诉你,天生三才,你只是其中之一,这次你放弃了机会变成了失败品!你完了!你会由一条龙变成虫!这都是你自作自受,是你冥顽不灵!”
静观松开手,居高临下地看着这倒地喘息的男人,以为自己会看到他后悔莫及地痛哭,却没想到会听见他在笑。
笑声断断续续,却经久不绝。
静观不悦道:“你笑什么?”
“你们只想要一个顺应天命的帝王……可是,中天百姓所要的不止如此。”御斯年的手指抠进沙土中,他喃喃道,“中天境战乱多年,百姓们不仅要一个平乱一统的帝王,更要一个爱国惜民的仁主……”
“你觉得自己做不到?”
“我……我一直想做这样的人,但是……”御斯年抬起头,“如果我今天能为帝位放下身为人子最根本的良知,日后也能在权欲面前放下身为帝王最重要的人性。”
暴虐之人不得人心,无德之治不得久安。
中天境万千百姓等待数十载的帝王不该是唯利是图的暴君,无数士卒抛头颅洒热血才打下的江山不该是昙花一现的泡影。
静观默立半晌,终于蹲下身抬起了他的下巴。
“当初本座在三人之中选了你,是因为你出身卑微却最识人间苦难,但是到了今天,这成了你的妇人之仁。”静观的手指几乎要把御斯年下颌骨捏碎,“不过,看在你说得有理的份上,本座饶过你这次冒犯,再给你一次机会……这一次,好好选,别再让本座失望。”
梦境尚未破裂,此方天地便是铜墙铁壁般的囚笼,妖狐带着那孤魂能跑得了一时,终究跑不出静观的手心。
他丢下御斯年,转身就要离开,不想被身后之人叫住:“不必……劳烦尊者了。”
狂风倏然大作,卷来一股浓烈的血腥味,静观霍然转身,只见那把刀刃从御斯年颈间喋血横过,喷薄的红色如火星一样落在他眼睛里。
梦魂之中,此身似假非虚,若是御斯年在这里死了,现实中的他也会亡故。
死去的人怎么能继续做梦?
“愚不可及!”静观惊怒,指尖凝起微光抹在他颈间伤口上,光芒如细软的丝线纵横交织,顷刻将伤口缝合,可没等他放心,刀口又再度崩裂!
怎么可能?!
细碎的黑色光点飘散开来,静观低头看到自己这身躯变得模糊起来,从脚开始散落为碎光。
梦魂之境,濒临破碎。
御斯年没有杀掉变成他心结的冉娘,却在这生死取舍之间破除了经年迷障。
凡人有三毒七情,能勘破梦魂者屈指可数,更别说是靠自己的意志将这心牢撕开,单以此论,三才候选者中已然以御斯年为上首,
这是静观苦心经营想要得到的结果,可他现在高兴不起来。
头顶穹空如陈年墨迹大块大块地斑驳掉落,脚下大地和周围房屋都飞快崩塌,静观这副身体也只剩下一个头颅。
他必须离开了。
最后的时间里,静观看向那奄奄一息的人,轻声问道:“你后悔吗?”
他这残余的灵力,还能在御斯年死前再构建一次梦魂之境,只是后者会忘掉这次发生的一切,重新开始下一次的抉择。
这也会让静观付出一定的代价,可他难得主动想要破例一次。
御斯年仿佛听懂了他的意思,用最后的力气扯了扯嘴角:“我……已经……够了……”
那双眼睛里的光终于涣散。
静观的身形完全消失,整个梦魂之境完全破裂,眼看就要彻底湮灭于黑暗中。
“中天之主,命格落定。”
一只雪白的手臂从不断蔓延的黑色裂缝中伸出,准确抓住了御斯年即将丧失最后一口生气的魂体,五指一收,将他变成了一颗金色的珠子攥在掌心,然后在梦境崩溃的前一刻撤了出去。
御斯年没想到自己还会有再醒来的时候。
喉间被割裂的痛感隐约还在,他下意识地一摸,却没有碰到伤口。
“王爷!”
身边传来一声喜极而泣的呼唤,面戴重纱的云髻妇人用自己唯一完好的手臂摸上他的脸庞,如释重负:“谢天谢地,您可算是醒了。”
御斯年恍惚了一下,才想起这是他的妻子——昔日明王之女,如今的昭王妃。
“我……”他张口欲言,发现自己喉咙干涩难受,“我怎么了?这……是哪里?”
昭王妃招呼下人去炖汤煮药,自己给他倒了杯水,眼中难掩担忧:“这里是朝阙城的城主府呀。三日前您说要独自去郊外大山祭奠亡母,妾等到傍晚不见您归来,遣亲兵去寻,没想到看见您昏睡在孤坟旁,带回来后也一直不醒,请遍城中大夫都无计可施,真是急死人了。”
“梦魂……等等,你说三天前?”御斯年突然反应过来,“我只睡了三天?!”
昭王妃被他吓了一跳:“是啊,三天三夜。”
御斯年的脸色风云变幻:“净思和静观二位尊者何在?”
“什么尊者……”昭王妃忍不住去探他额头,“您睡了三天,妾寸步不离,未曾见过什么外人,会不会是您睡糊涂了?”
御斯年迷茫地看着她。
梦魂之境里发生的一切历历在目,难道这些都是自己的臆想?
亦或者他还在梦里,并没有醒过来?
御斯年头疼欲裂,他支开了王妃,然后挣扎着下了床,扑到铜镜前脱掉上衣。
他仍记得静观对自己施展术法时曾在他眉心和双肩各刺了三道血印,可是镜子里倒映出来的身体虽有不少陈年伤疤,却没有血印的痕迹。
沉睡三日后的饥饿感在胃中犹如火燎,他掐了自己一把,疼痛感也是真实的。
难道真的是自己做了场梦,现在醒了?
御斯年满腹惊疑,正准备穿衣,却在转身刹那凝住了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