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他不解,毕远卓无语道:“笨!你想想,若要细查,坐不住的是谁?”
“不是已然结案,世子已洗清冤屈了么?”
罗明威叹了口气,看着日头沉入地面,荆州的天迅速暗了下去,乱风吹的地面的荒草一片萧瑟。
他轻声说:“无论这案子屈不屈,世子都不能屈。宫娥昏头,取错丹药,对谁都好交待。即使世子去过玄妙观、那日去过主公寝殿,这也什么都说明不了。世子去,那是晨昏定省,和该如此。”
“可分明还有数人可触到丹药,比如……”
罗明威想说陆阵云,但思索片刻,并未明说。
毕远卓看了他一眼:“当然可以细细的查,自这丹药炼制起的人所有人都揪起来盘问一番,不认便细细的折磨,自是能出真相。可我问你,你如此这般尽职守则,却是为了给谁看?你好好想一想,梅相要的是个什么结果?世子要的是个什么结果?荆州现下需要什么结果?”
话言明至此,索然无味。
毕远卓白了他一眼:“不日我将去往枝江,这些日子,左军事宜你诸事做好决断。勿要不清不楚,想不明白食的谁的俸禄。”
“下官领命。”罗明威应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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比试之后,常歌待他明显好了许多。
常歌一直在主帐待着,也不再寻了这理由那理由出去躲着。
用膳时不仅招呼祝政一起吃,还悉心吩咐了炊官做些祝政喜欢的菜肴。常歌也再未将祝政再锁起来,只是不许迈出主帐。甚至,常歌看祝政每日靠坐着,将就着睡得可怜,还允了他在白日里到自己榻上躺会儿。
建平的冬日里,雪都结成了厚冰,化得很慢很慢。
有时候,深夜里,常歌听着断续的化雪声音,总是隔着内帐同祝政说话。祝政一直断断续续地回话,但从未逾矩,随意进了内帐。
祝政有些期盼着每日的夜晚。深夜时,他和常歌终于能抛开旧事前尘,就像两个老友一般,时不时地叙话,忆些以前的趣事。
常歌有时也会恶意地捉弄使唤他,让祝政给拿梨子、削苹果、剥橘子,祝政也都一一照做。
闲暇的下午,祝政抚琴,常歌坐着看书。见常歌许久没有反应,祝政还会刻意弹错一两个音,引得他侧目。
“先生琴艺着实退步。”
“但凭将军赐教。”
祝政努力绷着脸答完,常歌必然会上钩,几步走来,精确地复弹一遍方才的选段。
实在是乏的无趣的时候,常歌才会陪着祝政下棋,然而下不到几局,总会气的甩脸子。每当此时,祝政就会跟进内账,好言好语地哄上一阵,不过,下次下棋的时候,仍是一点不让。
建平的冬日很短很短,夜却很长很长。
有时候,常歌想着,若能一直这般度过,倒也不错。
虽然他知晓是不能的。知隐早将押解战俘的军报递予了他。常歌这几日思来索去一直瞒着没说,想给祝政留些开心日子。
即使常歌一天天赖着、抗拒着,送祝政动身去锦官城的时间仍是一天天的近了。就像一本书籍,骤然便翻到了尾。
他不敢想,送了祝政去锦官城后,会有什么后果。甚至有时候,他还想过同祝政一起叛逃了——随便去哪里,再也不要回来。
“生杀夺予依旧交由擒其武将处理。”
军令上有这么一句。只是常歌不知,这是为卸下他的心防,还是只是为了能让战俘顺利抵达锦官城的说辞。
常歌躲避了几日,也酝酿了几日,始终不知道该如何开口同祝政说。
这日,在用晚饭时,还是祝政笑着提起:“常歌,你是不是有什么事瞒我。”
常歌瞬间低落了下去,好像知错的鸟。他思来索去,低声说:“上面来了军令,要押你去锦官城。”
常歌继续问:“你可愿去?”
祝政好似懵然不解:“军令还能回绝?”
军令自是不能回绝。
只是,倘若祝政说个“不”字,常歌定会纵他归去,不计后果。
二人都闷闷拣着吃,一顿饭吃得怏怏不乐。
最后,还是常歌提起了话头:“你……说的那个服燧焰蛊毒要预先知会你的事,还作数么?”
祝政点头:“自是作数。”
“我想……”
祝政阻了他的话头:“军令如何便是如何,勿要出头。”
常歌紧锁了眉:“此去,恐怕吉少。”
他不忍说出“凶多”。
祝政倒是泰然自若,仿佛要被押送锦官城的人,与自己无关。他点了点头,认同道:“嗯。”
常歌望着他,颇有些愕然:“你……就这么接受了?”
“嗯。”
常歌不解道:“你、你有可能会被……”
“那也无妨。”
常歌生了闷气,将碗一放:“我明日便放你回去。”
祝政轻叹口气:“常歌,勿要胡闹。益州公不是我,不会由着你一再违抗军令,做对不起益州之事。”
常歌旧事重提:“祝政,既你也说此前的话作数,便留在益州吧。我去求了益州公,将你留下,你别再回荆州了。更何况,荆州现在……早已成了烂摊子。
他们失了西大门,益州随时都可长驱直入。东侧吴国也虎视眈眈,吴国还吞了一半豫州。据说西南侧零陵郡已经倒戈,武陵郡也只是时间问题……些许时候,荆州早已被蚕食得,只剩下襄阳、南郡、长沙和衡阳了。”
“还有湘东和桂阳。”祝政纠正道。
“那都是偏远之地,空有版图而已。”
常歌直直地望着祝政的眸子,主动覆了他的左手,诚恳说道:“益州公贤明爱才,益州杜相为人坦荡,益州更是修生养息、平安和乐。
反而荆州世子昏聩无能,胸襟狭隘,还几次为难于你。我还听说,荆州主公已薨,现下是世子理事。你若再回荆州,便更是……”
祝政不语。
常歌再行规劝道:“祝政,荆州世子无德,不能王天下。别再辅佐他了。”
祝政抬头,望着常歌,问道:“常歌以为,谁能王天下?”
常歌仍捏着祝政的左手,烦忧心事却如同荆棘一般缠上了常歌的心。
他的答案,至始至终只有一个。但他不想说。
祝政换了个方式,问道:“倘若是我做王,你会来荆州么。”
常歌被他直白的言论惊到,下意识地看了看眼前这位白衣书生般的人物。
眼前的祝政不是王。或者说,不像王。
正因他现在同此前那个阴晴不定的王差距太多,常歌才一点点卸下了心防,感受着他在滇南受过的痛,担忧着他在荆州受过的苦。
也正因他不像王,常歌才能言行无状、才能不谈君臣之礼,才能……他匿了自己的私心,没有再往下想。
倘若祝政再度王天下。
光是点燃这个念头,常歌心中许许多多的祝政都在心中霎时复生。在殿上摔呈表的、军令逼迫他退兵的、将自己关入齐物殿黑暗中的……将常歌拿下的、将他按在天牢冰冷的墙上的、将他一把推入石甬道的……他心中的荆棘越生越多,他与王有关的记忆,居然尽是苦楚。
二人相视不语,静默将这一刻拉得很长,长到化雪的水滴落入地面,都像是耗了许久许久的时光。
常歌隐隐地想起此前的夜,想起他们一道在深夜叙话,忆着此前的甜,叙着此前的乐。
常歌看着他,仿佛看到十九岁那年,满面愁绪地坐在车辇中的太子扶胥。
祝政回握了他的手:“我知你惶惑。我以前……是做了许多错事。”
他没再说。他的眸中,尽是“信我”。
常歌避了他的目光,低了头。他的神色黯然下来:“王天下,有什么好。”
“王天下,没什么好。只是舍我其谁罢了。”
常歌缓缓抽了自己的手,不再想回答这个话题。
祝政自这举动中,体味出了常歌的回答。他亦不再言语,二人默然相对,在这几日的平安喜乐中,吃了一顿不太愉快的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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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夜。
常歌不喜,因而祝政许久未放出白鸽。
他站在建平冬日的寒风中许久,唤了半天,才跳来了一个眼熟的。
祝政望着这只跃动的白鸽,忆起了谈论此事时姜怀仁的抗拒。
——“这是个赌局。我向来不爱将筹谋结果赖于人心博弈。更何况,倘若益州公不如你设想中仁德宽厚,你贸然抛出玉剑怀仁,自曝身份,无异于自取灭亡。”
姜怀仁极力反对这个计划,直言不讳。
祝政毫不避讳,点头道:“这是个赌局。但若赌赢,赢得常歌,你我已功成一半。”
“若你赌输了呢?”
当时的祝政并未回答,他也摸不到常歌抗拒的态度后面的心。
现在。
祝政将极小的木篾装入信筒,纵了这白鸽。
这局,赌心。
这不仅仅是个赌局,这更是一张网。一张,让常歌再也回不了益州、亦再也挣不脱祝政的网。
而赌注,正是祝政自己。
他未告诉姜怀仁,若此局赌输,早已布好退路,由姜怀仁辅佐华悦贤上位,一统天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