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亦醉亦歌亦山河 (蕉下醉梦)


  他望着眼前默默吹着汤药的祝政,心中情绪陈杂,感动混杂着不解、又带着些陈年的怨恨。
  “先生恩威并施,真是御下有方。”常歌低声说道。
  祝政眼皮都没抬:“对你,我从未用过任何帝王心术。”
  常歌细细地看了一眼眼前这个波澜不惊的人。
  一碗汤药,很快就喂完了。
  祝政没了手帕,也顾不上别的,直接拿自己的衣袖轻轻帮他擦了嘴角。他轻声说:“你先休息片刻,一会儿有金玉酥吃。”
  常歌闻言,迷惑而黯淡的眸子里忽然有了神采:“建平还有金玉酥吃?老板娘……是长安人?”
  祝政并未回答,只说:“你今天太劳累了,又受了伤,吃一些爱吃的,好得快。”
  撕开奶香四溢的软嫩酥皮,莹润甜蜜的白芸豆沙馅包裹着软糯的咸蛋黄。这是常歌幼时最爱的食物,也是常歌第一次见祝政时,袖袋中带着的“见面礼”。
  祝政点了点头:“我还让老板娘做了几道你爱吃的家常菜,能吃得下就多吃些。”
  常歌颇为狐疑地看了他一眼,祝政注意到这目光,问:“怎么了?”
  常歌缓缓说:“没什么……你这是司徒玄上身了么,忽然这么柔和。”
  他未经细想便脱口而出,却明显看出祝政面色有些失落。
  “……抱歉,我不是故意提你的伤心事的。”常歌自知失言,不该多提司徒家的人,低声道歉。
  祝政敛了敛神色,淡然说道:“无事。”
  常歌喝了些汤药,又吃了些老板娘递进来的金玉酥,这才感觉身上略好了些,也渐渐地醒了神儿。他这才注意到自己右肩巨箭留下了一个不小的窟窿,血水洇湿了衣衫的前襟后背又透过银甲,流的满榻都是。
  他这才感到,身上这甲真是死沉,压着底层的湿衣服,又重又闷。常歌摸摸索索开始用一只左手解掉银甲。
  “我来。”祝政见状立即伸手帮忙。
  “不必劳烦先生。”常歌左手将他伸来的手一推,却扯着整个右肩带起了一片锥心之痛。
  祝政不再言语,再次抬手帮他卸甲。
  “‘待歌平定凉州乱,予为将军卸战甲。’”常歌忽然低声说了一句。
  祝政的动作一个凝滞,再行卸甲之时,指尖带着些慌乱的颤抖。
  常歌轻笑一声。
  祝政装作没听出这声轻笑中的讽刺意味,继续将银甲整个卸下,低声问道:“身上还疼么。”
  常歌云淡风轻:“此等小伤,不说十次,我中也中过七八次。”
  “我没有同你玩笑。”
  常歌眨眨眼睛:“我也没有玩笑。”
  银甲卸下,常歌这才发现,打底的那件黑衫已褴褛血污的不成样子,尤其是受伤的右肩,几近全然撕裂。被巨箭贯穿的肩部,伤口中的肉被强行拉出,看着红肿层叠,像一个无言嘲笑的口。
  他错怪了祝政。
  方才的怀仁剑留下的烙痕正在伤口四周,这伤口过于深邃吓人,若不及时烙住止血,有可能这次真的熬不过去。
  祝政见他目光盯着烙痕怔怔出神,低声说:“一时情急,我知你疼痛……可若不止血……”
  常歌默默不语。
  祝政低着头坐在床边,背着光的阴影掩了他的神情,他说:“常歌,来荆州吧。”
  “我去荆州做什么?帮助池主公再行攻打益州?”常歌皱了眉头,“那我常歌是个什么东西?不忠不义?”
  “荆州不会攻打益州。至少,我的谋划中不会。”祝政简短说道。
  听到“谋划”二字,常歌心中泛起一阵厌恶:“那更算了。我不懂先生的谋划计策,更不懂朝堂之事。”
  祝政沉默片刻,说:“如果我说,有些事情是逼不得已……”
  “逼不得已?”常歌轻声重复了一遍,“我倒想听听,是什么样的逼不得已。”
  祝政不答。他背着光坐着,出神地望着他脸上的那片铁甲面具。面具每日取下戴上,边缘摩挲的光滑锃亮。
  他顺着些许微弱的光,触到了那片冰凉的铁面。
  

  ☆、伤痕

  这是一座无窗地牢,四面石墙,只一扇低矮木门通向外界。
  常歌坐在低矮木榻上,这里看不到天、分不出夜,他不知已被关了几天。
  有人一把推开低矮的木门走了进来。木门打开的一瞬间,呼喊、火光、悲鸣透过这扇小门瞬间透入了原本安静的地牢。
  是祝政。
  而他的手中,是一枚火焰烙铁。
  他握着这枚看起来不知是否炙热的烙铁,望着常歌。常歌坐在榻上,也望着他阴婺的王。
  祝政抬手。
  常歌没有反抗。他只感到脸上如烈火针刺,如银针入心,极小的伤口却刺痛了他的心。这痛苦透过眶骨透彻头颅,此前的不解、悲伤和一丝丝的期待全部在这痛楚中凝聚。
  一股怒意混杂着怨恨升腾而起,却被心中抽搐的悲凉化解,这凉意自心脏起,冷了他的身体、冷了他的魄,冷了他的心。
  常歌眼睛有些模糊,透过泪水恨恨地望着他曾经的天、曾经的地,曾经他视作生命一般的人。然而他却忍了忍,将泪水憋了回去。
  常家人,从不因痛楚而哭,这是没出息。
  祝政一把丢开了烙铁,他别开了脸,背着光,看不清在阴影中的神色。
  小木门透入的悲鸣厮杀声近在耳边,却又远到与二人无关。
  祝政从腰间摸了钥匙,走近常歌,一向镇静的他,背着光低着头开始哆哆嗦嗦给常歌开锁。
  祝政开锁的指尖在颤抖。他全然不理会常歌,只一心对付着这镣铐钥匙孔。这孔并不算小,他在钥匙孔附近划了数道划痕,也没对上钥匙孔。连续试了许多次,极不容易才开了锁。他甚至,微不可查地叹了口气。
  镣铐打开之后,祝政一把拉开镣铐,揽着常歌的肩膀将失魂落魄的常歌拽起,走到一面石墙边,摸了摸墙上的一出不起眼的地方。
  一扇石门打开,里面是昏暗的甬道。
  祝政一把将常歌推入甬道,将一个锦囊慌慌张张地塞入他手中,将沉沙戟丢了进来,又狠狠关上石门。关门前,常歌仿佛在一片痛苦和混乱失神中,听到他说:“别再回来。”
  别再回来。
  常歌怔怔望着这扇完全阖上的石门。脸上的伤口仍带着火辣辣的疼,触碰到,像是有银针在皮肤上跳舞。
  他想起手中的锦囊,拉开是一些药品和……一小片铁面具。他摸了摸这片面具。是自己高挺的鼻子、是自己深邃的眉目轮廓。
  常歌咬牙,一把将锦囊狠狠地掷在地上。
  祝政……居然是早有预谋的。提前打好了贴合常歌面容的面具、提前备好了烧伤药膏。他方才还在心中说服自己,也许是一时情急、也许是一时冲动、也许他……也不想的。
  然而这锦囊却像一把真实的剑,死死地插在了常歌的心上。
  他一拳打在甬道石壁上,接着又是第二拳、第三拳……方才的不舍、迷惘尽数被愤恨压制。坚硬的石墙擂着常歌的掌骨,闷闷的挫痛也让他不管不顾,似乎手上越痛楚、他反而能好受一些。
  常歌终于打累了。缓缓收了手,却感到那股愤怒又升腾起来,对着石壁狠命一踢。他被石壁挫伤了脚,钻心的疼让他不自觉地歪了身子,靠着石壁,时而悲,时而笑。
  “待歌平定凉州乱,予为将军卸战甲。”
  临行前的一语。
  现在回想起来,这“卸战甲”的含义,常歌理解的全然不同。至少,不会是凯旋收押、天牢鸩酒、地牢烫伤中的任何一项。
  此前,常歌只以为是他越来越不懂他的王,只能看着他在朝堂谋略、权谋心计中一步一步沉溺,从温柔的少年一点一点黯淡、又逐渐变得阴晴不定。
  然而现在回想起来,他们相识十几年来,一人在血战沙场、以命峥嵘;另一人却鸟尽弓藏、兔死狗烹。
  原来,认真的,自始至终只有常歌一人罢了。
  常歌在地上摸摸索索,又摸到了那个锦囊,他想将这锦囊撕毁,想将它揉碎,想将所有的怒气都发泄在这一个小小锦囊之上。然而常歌摸了摸这带着熟悉香味的锦囊,还是将它系在了腰间。
  他捡起沉沙戟,终于开始摸索着甬道石壁,缓缓顺着往外走。脸上的针刺痛楚不知是退去还是习惯了,方才被这痛楚泯灭的感官开始一点点恢复。
  他的手背上有凉凉的触感。
  常歌停住脚步,摸了摸这触感。像是水,又像是伤心的泪。他甚至都没注意到这是什么时候留在手背上的。
  刚才……自己哭了么?常歌缓缓挪了步子,快速思索。
  方才,他痛楚、他悲伤,疼痛中他看到了他的王背光站在一片阴影之中。他看到了父亲。看到了父亲走的那天漆黑的夜、和鹅毛般的雪。
  但他没哭。常家人,从不因痛楚而哭,这是没出息。
  常歌又摸了摸那片冰凉的触感,至少,这不是他自己的泪。
  这道石道很长很长,长到常歌已记不清走了多久。他在路上歇息了几次,还从锦囊中摸索出了些许干粮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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