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可!”楚笑之听不下去,一把握住了他手腕。
裴秀卿被唬了一跳:“要死,你疯啦!要是震聋了我,化成鬼后听不见鬼差号令,下辈子还怎么投胎?”
楚笑之哪里有心思与他玩笑,一手紧抓住他手不放,一手飞快点了他穴道,将人拦腰一抱就扛到了肩上!
“哎哎,你干什么!放我下来!你个疯子,土匪!你要干什么!”
“让你活!”
裴秀卿只觉得世界瞬间颠倒,霎时间院中的花叶蔓草、绫罗软帐混杂着四处乱冒的金星劈头盖脸地糊了满眼。在这突如其来的变故中,他感到自己像是被抱上了马,紧扣在某人怀中。骏马前蹄一扬,自己便随之飞窜出去,耳边风声萧萧,比任何一次都尖锐凌厉,像是昭示着那人心意已决,容不得任何人阻挠。
风驰电掣许久,视线所及景象几番变换,渐渐由喧嚣闹市转为青草离离。耳边蹄声放缓,裴秀卿意识到自己被抱下马来,迟来的难受也瞬时涌上,情急中他推开楚笑之,就地哇一声狂吐。
楚笑之见状并不避让,一面扶住了他,一面拿手轻拍他背脊。未几,裴秀卿便将腹中一切吐得干干净净,抬头嫌弃地甩开对方:“你以为把我拉来这鸟不拉屎的地方我就没有办法了么,告诉你,但凡我还有脚,爬也能爬回去!”
话音未落,裴秀卿就觉眼前有什么一晃,而后双腿忽然酸麻难当,整个人不受控制地向后仰倒。
楚笑之收回点完穴的手,稳稳将他接住,淡道:“多谢告知。”
裴秀卿气疯:“你!你这太不要脸了吧!还说自己不是土匪,如此下作,跟那个西贝货有什么两样?!”
他们下马处正是在一座破庙前,楚笑之将裴秀卿打横一抱,轻松跨进了庙门。这庙荒废已久,他四下张望,总算寻了处还算干净的地方将人放下。
裴秀卿还待挣扎,一抬脚却感到全身发痛,难受得眼泪直涌。
楚笑之:“越动越酸,别动了。我点的穴,你挣不开的。”
裴秀卿立即放弃,一脸委屈巴巴:“有道是一夜那什么百日恩,好歹我们也算是有过肌肤之亲。我的本事应该也还算不错,我看你也不像是那么勉强,那个……求求你,念在这一夜的情分上,放我去吧,好不好?”
楚笑之本在周围收拾蛛网杂草,想为他腾出个干净的所在,闻言侧过身去,耳根竟然红了。
裴秀卿见状,以为方法奏效,立即顺杆向上猛爬:“呐,要是你觉得意犹未尽,想再重温一次也不是不行,反正我时日无多,就算多伺候你一次又有何妨。你看这天色也不早了,咱们速战速决,完了事我也还来得及回去……”
他话音未落,已被人一把揪起了领子。
“你要胡闹到什么时候!”
裴秀卿毫不避讳地怒视对方:“你觉得,我只是在胡闹?”
“不管你之前如何遭人辜负,后来既然有机会翻身,为何不赎身从良?现如今遭遇了变故,为什么只想着一心求死?世间道路千千万万,不去试试怎么知道不行?”
裴秀卿目光转冷:“你怎么知道我没试过?”
楚笑之见他神色骤冷,微微一怔,松了手。
“你有没有想过,死,对我来说或许是最好的归宿。”裴秀卿顺势滑坐到地上,脸上古井无波,“既然你冥顽不灵,非要追根究底,那我干脆就把后来的事都告诉你好了……”
楚笑之沉默地坐到他对面。
裴秀卿以眼神示意自己身上:“不先把我穴道解开?我还没那么不自量力,有你在,我跑不了。”
楚笑之依言为他解穴。
裴秀卿缓缓道来:“之前说到哪儿来着?哦,说到我从许玉郎那儿出师。是了,当时我凭借着一身技艺傲视群侪,很快就名震秦淮,风头无两。恰好不久后有位提督到此上任,虽然他是个武夫,却很喜欢附庸风雅,常常叫我的堂会。一来二去,这位大人就成了我的靠山。我那时总爱结交达官显贵,是还抱了一丝私心,想从他们口中打探吴允棠的消息,想知道他踩着我究竟爬了多高,飞了多远。我知道,这人心机重城府深,在官场一定混得如鱼得水。果不其然,过不了两年,便听说他要迎娶淮阳王的女儿,攀上高枝,当上货真价实的皇亲了。
他们的大婚在京师举办,听说万分隆重,可惜我远隔万里,没办法亲眼目睹。不过,他成亲之后带着妻子回来祭过一次祖,提督大人为了巴结淮阳王,还亲自设了厚宴款待,连我也被叫去奏乐助兴。那日我故意穿了往年同他交游时常穿的绿色衣衫,果然,吴允棠在宴席上看到我,脸色瞬时就变了,只不过他一向装相装惯了,强撑着一副假笑才终于没有让人看出来。
后来我弹曲,选的也是我们从前玩笑时所作的曲子,我见到他脸色变化精彩纷呈,心里也觉得万分痛快。提督大人问我,这首曲子似乎从未听过,是何人所作,叫什么名字。我答是自己少不更事时的戏作,名叫《错付》。只见吴允棠闻言眼色一闪,像中了蛊一样脸色青灰,大概是那副面具再也带不下去,终于慌忙称醉离席。
后来几日的招待,吴允棠都一概缺席。我听说他在这里的最后一日要去祭祖,当年他母亲下葬都是我帮忙操办的,自然知道他的去处。我早早在坟地前等他,没想到,他也似预料到我要来,没带任何随从,只身提了贡品香烛前来。
我知道他在防我,现身与他对质,亮出那支被我赎回来的玉笛,问他可还记得当年的一切,良心会不会觉得不安。我本以为没有外人在场,又是在他母亲坟前,但凡他有一丁点悔意,这时也没有必要隐藏。可你猜他怎么说?”
楚笑之犹豫:“难道他……根本不后悔?”
裴秀卿大笑起来:“岂止不后悔,他直直看着我,眼中竟满是憎恨。他说他原本没想过要把真相说出来,既然我苦苦追问,不妨告诉我,这一切都是我命里欠他,我应该还的。”
楚笑之:“你怎么会欠他?”
15.
“别急,当初我听了这话,比你更奇怪。他不等我追问,便拿了那支他母亲传给他的玉笛出来,问我他的笛子和我的笛子有什么不同。我不明白他想暗示什么,草草看了一眼,说制笛玉质都很普通,两支都是市井寻常之物,没什么特别之处。他冷笑一声,调转笛子给我看其中一端,我这才发现两支笛子的笛身内圈竟都有刻字。我娘传给我玉笛许多年,说这是我爹留下唯一的遗物,我却从未想过里面竟还有这样的玄机。吴允棠又问,你不看看里面是什么字?我拿起两支笛子细看,发现两者刻字也是一模一样。我追问他怎么回事,其实当时心中已经有了猜测,只是头绪纷乱不敢承认。直到他一字一句亲自回答了,我才不得不相信:他那支玉笛也是他爹的遗物。”
楚笑之闻言也大吃一惊:“你们是……你们是……”
“他说,我们是同父异母的亲兄弟。”裴秀卿语调平静,仿佛所有的苦涩都已被岁月冲淡,再惊天的骇浪也不能在他脸上勾勒起一丝波澜。
楚笑之深呼吸一口,从吃惊中缓过来:“即便,即便如此……那他又为何要害你?”
裴秀卿耸肩一笑:“因为我也是害得他家破人亡的元凶。”
楚笑之恍然:“你父亲,是先有妻室,后遇到你母亲?”
裴秀卿点头:“我娘只告诉过我,与我爹在秦淮相遇,想必她也不知道对方另有家室。后来她生下了我,又资助我父亲上京赶考。但我父亲不但没有回头再理睬他的糟糠妻,也没有再来看一眼我母亲。听说吴允棠母子曾经上京寻他,反而被他府中的下人打了出来。于是吴允棠回乡后痛下决心,悬梁刺股,发奋读书,他要考功名也是为了有朝一日可以与他父亲平起平坐,让他再也无法否认自己母子的存在,让他为过去的错误后悔。怎料后来我俩相遇,有了那一段孽缘,而意外中他看见了我家中玉笛,得知我二人乃是兄弟,这才……”
楚笑之:“那他初时并不是有心骗你,是因为后来得知真相,这才变了心思……”
“你以为他害我,只是因为恨我母子夺走了他父亲的心么?”裴秀卿冷笑,“其实我母子的境遇未必比他们好多少,要说恨那个负心人,我们也并不比他们少。况且我待他……远胜过任何兄弟,就算上一辈有什么恩怨,与我有什么干系?因此说我欠他,我是无论如何都不服气,也不相信的。于是我在他母亲坟前逼问他,当初背叛是不是只有这一个原因。我让他以他母亲赌咒发誓,对我没有其他隐瞒。”
“你觉得还有隐情?”
“即便这人再如何阴险,他对母亲还是至孝的。我知道,在母亲坟前他必不会撒谎。果然,他犹豫了片刻便说了实话。他说,当初与我朝夕相处,每天一同读书,时日越长便越发察觉我们之间的差距。他知道如果我们同期应考,他必然会败北,只要有我在一天,状元头衔对他就是痴心妄想。而他自懂事以来,唯一的目标,就是考取状元让他爹后悔。”
“所以他就设计扫除障碍?那也太过无耻!把一己之私推脱成老天不公,还说什么是别人欠他,根本是强词夺理!这样的人,即便没有血缘纠葛,终究也会想法子来毒害你。在他心里,根本只有他自己,从没有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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