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愿把自己的性命便宜送给燕楚人,他相信自己心中的仇恨够深,他是要将燕楚屠国灭祖的,他绝不会抱憾死在这种地方。
而事实的确如此,他得上天眷顾,死里逃生,重回辰梁掌控朝局,在登上皇位的那一刻,他的私仇变成了国恨。
萧祈从不觉得自己命差,他有褚钊和荀远道这种忠臣良将辅佐,有净尘和卫凌这般隐士好手相帮,更有一个为他铺就一切的谢濯。
两年时间不足以让一个国家彻底由弱转强,但却足够让一个年轻的君主崭露锋芒。
守着越州城门的狄骢在谢濯的授意之下放了水,燕楚的领兵主将长孙翎是国中太子,他与长孙煜自幼相伴,日后他为王长孙煜为相已是燕楚国中人人默认的事情。
行军打仗,总是权衡利弊,狄骢若正八经的镇守城门,长孙煜连突围的机会都没有,长孙翎再怎么情深义重也不可能倾力去救,可一旦狄骢佯装弱势,长孙煜突围有望,那长孙翎自然义无反顾。
萧祈深谙城中战法,他率数百精锐横穿禁地,于燕楚军营之外伺机而动,待城中局势有变,留守兵将纷纷领命营救忙于调度之际,他才燃起烟火一马当先的杀入燕楚军中。
仇怨至深会积攒成令人恐怖的力量,辰梁人骨血中的东西未曾变过,有萧祈这个君主在先,数百死士无一退缩。
长孙煜带人突围城门那一刻,萧祈持刀劈断了燕楚营中的战旗,全副武装的辰梁人如同冲入羊群的疯狼,撕碎了营中的一切。
在城外高处观测战局的长孙翎没能等到他的士兵集结而来,他甚至没能看清那张牙舞爪的黑龙之下就是他正熊熊燃烧的营盘。
萧祈来的太快了,粗重的旗杆轰然倒塌,震得地表龟裂,他比地上曲折的裂口还要快一步,刀刃斜挥,刃口锋利,穿破云层的日光洒在他的刀尖,将那喷薄而出的血水映得晶亮。
长孙翎勒马回望的动作一滞,死不瞑目的人头应声落地,抽搐的躯干跌落下马,他至死都不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可即使他被萧祈提着脑袋四目相对,他也什么都看不见了。
主将的头颅代替战旗挂去了高处,萧祈甩去满手血水,牵过了自己的战马,他得手之后,越州城中便不再留情,痛下杀手,繁荣数代高高在上的燕楚人终于成了辰梁与戎羌的刀下亡魂,人的血都是一样的,燕楚人昔日让这两国流了多少血,今日便要一一赔来。
萧祈在漫天的喊杀声中冲进了越州城,他一身黑甲浴血,战马长嘶,长刀携风,狰狞虬龙在他身后的天幕上露出锋利爪牙,他印证了他命数中的杀伐狠戾,终于对着天下张开了属于森然利齿。
酣畅淋漓的战役,痛痛快快的大仇得报,人间荣极一刻莫过如此,可萧祈却出奇的平静。
他发现他没有任何情绪,砍下长孙翎的头也好,看着长孙煜在陷坑里数箭穿心死无全尸也好,他始终提不起半分兴致。
困扰他数年的仇恨突然变得不重要了,他穿过积血横尸的街巷,对身边人痴狂敬佩的山呼万岁充耳不闻,他推开热泪盈眶的兵士,拒绝了所有人的恭维与朝拜,最后甚至松开了紧握在手的长刀。
他只想看到谢濯。
在他大破敌军,守住国土,搅乱天下局势,即将真正成王的这一刻,他心中所想所念的只是谢濯。
汹涌而出的思念终于没有桎梏了,他趟过地上的尸首,跃过尚未收起的机关,还刮着血肉的倒刺自他甲衣边上蹭过,割坏了他凌乱的发髻。
萧祈并不熟悉越州城内的部署,褚钊和谢濯联手把越州城挖了个底朝天,即便是土生土长的老人恐怕也不会认清这些面无全非的街巷,他披散着参差不齐的长发,像个无头苍蝇一样胡乱转着,他走得越来越快,越来越急,可他怎么都走不明白。
耐心终于耗尽了,萧祈第三次回到了原地,捡起了自己的刀。
越州城内兵戈方歇,又起波澜,只见他横刀身前以刀风击垮整条长街,纵横刀气肆虐,生生将那些堵塞街巷的死尸和层叠陷阱一起斩得七零八落。
震耳欲聋的欢呼声倏地卡在半截,前一秒还在感慨君主神武的辰梁人纷纷惊得噤了声,他们眼睁睁的看着萧祈从残垣断壁之间大步而过,一脚踹塌了摇摇欲坠的砖墙。
萧祈从没搞清楚自己到底有多爱谢濯,他也曾矫情的想过什么天荒地老至死不渝,可他总觉得这些形容都不够。
烟土飞扬,和血腥味一起呛得人眼睛发红,长刀坠地,铮鸣之声刺人耳膜,萧祈张开双臂紧紧拥住他眼前的单薄身影,熟悉的气息终于近在咫尺,他收紧手臂垂下脑袋,隔着尚未落地的灰尘吻上了谢濯的唇。
在这一瞬间,世间他物皆销声匿迹,唯有心如擂鼓跳得胸口闷痛,萧祈恍惚着闭上了眼睛,腾出手去扣过谢濯后脑将亲吻加深到没有任何退路。
他突然明白了那个困惑已久的问题。
他到底有多爱谢濯呢?
——他爱到全力以赴破敌护国,只是为了在三军之前光明正大的与谢濯做一回恋人之间亲密缱绻的拥吻。
期盼半生的场景从斩杀仇人变成了此时此刻,萧祈没空去细想着算不算谢濯予他救赎,他太思念谢濯了,他仿佛自己独自浑噩了一世才重见光亮,从此以后,他绝不会再跟谢濯经历离别。
“阿祈……”
是光天化日行为不端,还是背离人伦伤风败俗都不重要了,此刻的萧祈是守国大胜的君王,他有让天下人拜服的功绩,更有一意孤行的资本。
谢濯垂下眼眸主动踮起了双脚,他勾上萧祈的肩颈拼命抬起头去感受着久别重逢的情愫,这是属于他们的独一无二的时刻。
命改,局破,劫数消散,从今以后,他所爱的萧祈可以堂堂正正坐稳君王之位,而他也终于在天下人面前替自己扳回一城。
除了一声阿祈,谢濯说不出别的字句,他徒劳又颤抖的反复抚着萧祈脸侧的擦伤,干瘦枯槁的指尖上还带着属于自己斑驳血痕。
在亲吻的间歇,萧祈本能的牵住了谢濯的手,他什么都顾不上了,谢濯低低哑哑的声音快要了他的命,他弯下腰去兜住了谢濯清瘦的身子,不由分说的把谢濯扛到了肩头。
他闻到了谢濯衣领上的血腥气,更触到了谢濯羸弱单薄的脊背,他不知道在他们分别的日子里谢濯到底经历了什么,但他很清楚一件事情。
——谢濯走前在宫墙上同他没做完的那件事,他有此后余生来奉陪到底。
第30章
战后的越州城难找一处安生地方,原先的府邸宅院只剩半间院落还算干净,萧祈扛着谢濯推开房门,带着血污的脸上满是一言难尽的扭曲。
他们方才进得那间屋已经有人了,而且还是说不清道不明的三个人,萧祈着急忙慌的踹门进去,当头就挨了狄骧一只鞋,狄骢一刀鞘。
隔了大半个院子,尚能听见不远处的房间正传来卫凌的骂声,谢濯趴在萧祈肩上眨了眨眼,很是无辜的保持着和萧祈一样的惊愕神情。
他也是个不讲义气的,战局扭转之时,他怕卫凌太担心他的身体再漏了馅,于是他眼疾手快的拉过传令兵,命令他务必把卫凌对狄氏兄弟的记挂之情悉数转达过去。
那兄弟俩一个脾性,且都跟卫凌有点剪不断理还乱的纠葛,大战之后最是血气上涌的时候,他们一听见卫凌想着自己就什么都顾不上了,至于鸣金收兵、打扫战场、清点战俘的脏活累活则全都轮到了褚钊头上。
那厢鸡飞狗跳折腾得正热闹,萧祈自然不甘示弱,尽管刚才被过于劲爆的场面冲得头脑发懵,他也还是匆匆回过了神。
他怀里的人是谢濯,旁人就算要作出花去都跟他没关系,他才懒得搭理狄骧他们是不是正争得头破血流,他巴不得卫凌那个妖孽早日有着落,免得再带坏谢濯。
他定了心神将谢濯放去床上褪了靴袜,府邸里已经全部被军营征用了,所谓的床铺只是一张行军榻,他同谢濯一并挤去床里,立刻将四脚压得吱呀作响。
“阿祈!”
系带断裂,暗扣附近的甲片崩落,谢濯还未彻底躺下就觉得身上一松,他穿甲忙了一刻,而萧祈替他脱甲只需一眨眼的功夫,
“用不上了。”
久别重逢的第一句话,萧祈红了眼圈。
他反手将刀枪不入的甲衣扔去地上,使了十成十的力气。
那是陪伴他数年的防身轻甲,多次救过他的命,他从未想过有朝一日他会将这东西赠予谢濯,可一年前他还是被迫如此,好在从今以后不会了,像这样的事情以后绝不会再有了。
“你放心,这东西再也用不上了。”
萧祈闷声拱去了谢濯的肩窝里,他贴着谢濯染血的衣领将自己憋到鼻尖红透,他们用亲密无间的动作拥抱在一起,但却没有半分杂念。
他永远是当年那个执拗且深情的孩子,在他心里,谢濯是家国江山之上的存在,这一点以前不曾变,以后也不会变。
“——好,好,以后不穿了,再也不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