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诸位贡生进殿——”
一时之间,所有考生的心思都收了起来,朝乾清殿里走去。
殿里已经铺陈了试桌,跟随着一系列仪式礼之后,三百多名考生跪坐在试桌面前,开始做题。
一拿到题,先过一遍,考生们面色难免白了一下。
很多考生还指望着殿试打个翻身战,只要殿试入了陛下的眼睛,就算是三甲,也能鲤跃龙门,然而这题,除了寥寥两三题,竟然都不会做!
叶子辛看了一遍,微微蹩眉。
这是……殿试的题吗?
一般殿试的题都是关于国家政治策论,可是这卷上的题,除了两三道能看出国家政治、民生治理的意思来,其余的题根本毫无章法,很多偏僻得根本无法寻找答案,而且很多题,出得云里雾里。
他微微抬起头,极为短暂的掠了一眼那高座上的那位。
可是隔着层层珠帘,也仅仅只能看见对方戴着的冕旒,还有殷红得像血的唇瓣,以及尖尖的下颚。
只是这一眼,叶子辛就知道这位年轻的天子姿容绝世。
他收回目光,隐隐约约觉得对方的轮廓有些熟悉,然而他的确没有见过天子,也只能归为某种错觉。
这些题,对于殿里的大多人来说,根本无从下手,然而对于青山书院的学生,却还勉强能做。
他们夫子讲课的时候,时常会给他们说一些故事,或者讲一些偏僻的书籍,还会说出一些他们不懂的词汇再进行解释,这里面正好有几道,是夫子提过的。
而叶子辛因为与许扶斯接触得更多,比之青山书院其它的学生,他能做得要多。
寂静的宫殿里,只有袖摆拂过考卷的声音,而珠帘背后,高高的王座上,谢陵面无表情的俯视着他们。
一个时辰后,笔试结束,所有人的考卷,被宫人送进了珠帘里。
谢陵一张又一张的翻过。
不过两刻钟,所有的考卷已经被他翻阅完毕。
十三张考卷放在旁边,剩下的考卷被他推至一边。
年轻的天子看着那十三张考卷,眼眸中像是有风暴在卷起,他卷起了三千里外的战火烽烟,卷起了深海里的巨浪滔天,卷起了万里高空的乌云雷电。
在他身边佝偻着脊背的福德察觉到了什么,他看向谢陵。
那些风暴在顷刻之间都湮灭在少年眼中,他忽然弯了弯艷红的唇。
他看向福德,露出福德多年未见的雀跃的,像是孩子一样的笑容。
他说:“我想,我找到他了。”
福德却从他的君主如同孩子的笑容下,捕捉到了几乎可以笼罩一切的阴暗,他隐隐有种预感,有什么可怕的事情要发生了。
第28章
没有人比谢陵更清楚那人的教学风格。
独一无二的,没有任何人能模仿的,他一眼就能看出来。
他花费了多大的忍耐力啊,在审阅到那些考卷的时候,一张又一张,那些相似的都被他收揽在心中,又在这次殿试里,亲自出了那些题试探。
他得到了想要的结果。
冕旒簌动,珠玉碰撞在一起,发出响声,他仰着头,轻轻覆盖住双眼。
极端的恨意和爱意死死交织纠缠,覆盖住了所有的情绪,咬住的舌头出了血,他舔了舔,铁锈的味道。
那人还活着啊,如他想的那样,还活得好好的。
没有任何理由的抛弃了他,在他找了那么久,甚至不惜伤害自身,那人也丝毫没有在意。
他忽然就笑出了声,一滴透明的眼泪顺着手指无声无息的坠落。
“朕好高兴啊,福德。”
他对着身边的人说。
这样就不会再心软了。
他已经不是之前那个会哭着求对方不要离开的小孩了,不再会被对方的甜言蜜语轻轻诱哄,原谅所有的一切,乖乖的做那人口中的乖孩子。
星辰自夜空围绕着明月熠熠生辉,许扶斯坐在窗边,一边折腾着新买回来的琴,一边思考为什么他的学生们依旧没有回来。
不知道为什么,他心中升起了一股不太妙的感觉。
厨房那里做的饭菜已经冷了,等着他们回来再热,身边没有能说话的人有点无聊。
好在他没有继续等多久,叶子辛他们回来了。
“夫子。”
许扶斯看向侍立的下人,“去让厨房热菜吧。”
下人很快就去了,许扶斯收了琴,“怎么这么晚才回来,殿试需要这么久吗?”
叶子辛正要回答,李笑先他一步答了,“这次的殿试好奇怪,陛下留了我们很久。”
许扶斯正准备放琴,听到了这句话,停下了脚步,抱着琴回头看向李笑,眼神不明,“他问了什么?”
李笑不假思索,他回忆着道:“问的太多了,每个考生都问,问题太多了,一时之间可说不完。”
“饿了,夫子。”他可怜巴巴的说。
许扶斯这才把琴放回柜上,盖了一层布缎,“已经让人去热菜了。”
李笑嬉皮笑脸,“就知道夫子对我们最好了。”
一行人饥肠辘辘去了正厅,学生们陆续给许扶斯报告,许扶斯原本托腮懒洋洋的听着,直到他听见李笑说:“陛下还问了我们我们夫子是谁,夫子你不知道,陛下对你可好奇了。”
许扶斯原本懒散的笑容渐渐淡了下来,他的身体绷紧了,“问了我?”
热好的菜已经端上来了,李笑捧着碗埋头胡吃海喝,模模糊糊道:“不止是问了夫子,还问了其它考生的夫子,反正都问,问了很多。”但是他有种奇怪的直觉,这种直觉李笑说不上来,若是非要说的话,那位陛下,好像问他们关于夫子的问题,要奇怪些。
许扶斯却没有因为这句话而放松。
哦,这可真糟糕,如果没有记错的话,殿试的话,可不会问你的老师的是谁。
“还有那些试题,也很奇怪。”
顾见跟着说,“什么有一个眼睛瞎了的人,走到山崖边上,为什么突然停住了然后往回走?将要来却永远来不了的是什么?一个老鼠洞里有五只老鼠,猫进洞吃了一只老鼠,洞里还剩下几只老鼠?”
“如果不是之前夫子跟我们提过,我们要么不会做要么做错。”
时光回溯,谢陵七岁。
“有一个眼睛瞎了的人,走到山崖边上,为什么突然停住了然后往回走?”
“因为他的盲杖往前是悬空?”
脸蛋还有些婴儿肥的小殿下坐在少年的膝盖上,认真的回答着。
少年低笑,“因为他只瞎了一只眼睛啊。”
时光回溯,谢陵九岁。
“将要来却永远来不了的是什么?”
“不知道。”小殿下蹭了蹭少年的脸颊,撒娇道:“灯灯告诉我嘛。”
“是明天。”
时间回溯,谢陵十一岁。
“一个老鼠洞里有五只老鼠,猫进洞吃了一只老鼠,洞里还剩下几只老鼠?”
“老鼠都被吓跑啦,一只都没有。”
“殿下可真厉害。”
“那是当然啦。”
小殿下骄傲的扬着脑袋,“因为教殿下的灯灯是最厉害的,所以殿下也厉害。”
……
接下来的,许扶斯已经听不清晰了。
他没想到他会栽在这上面。
也就是这电光火石间,他发现他犯了一个致命的错误。
他不该从事老师这个职业,因为一个人的教学风格,是难以扭转的,而老师的教学风格,往往会影响其学生。
青山书院里,所有的教案,都是他自己做的,学生们听的是他的课,做的是他亲自出的卷子。
他们早已深受他这个夫子的影响,行文之间,有着他的影子,且难以摆脱。
许扶斯:“……”
谁会想到人拿高考题来找人啊!不,谁会想到人拿研考题来找人啊!艹!
李笑还在继续说,叶子辛注意到了他的不对劲,“夫子?”
许扶斯回过神来,放下筷子,他的脸上什么也没有表露出来,他甚至还笑着,“等明天,就会出你们最后的名次了。”
许扶斯陪着学生吃了晚饭,等到吃完学生们离开休息时,他叫住了李笑。
李笑跟着许扶斯去了许扶斯的卧房,叶子辛站在原地,他一直在等着夫子唤他,询问他想要询问的事,可是今日,夫子掠过了他,选择了李笑。
也许昨晚……夫子其实是醒着的。
他的脑海里飞快闪过这个念头。
不过就算夫子醒着,也已经晚了。
他想起从宫门出来的时候,遇到的那个穿官服的男人,吏部侍郎——叶朝天。
没有人知道,他和对方讨论了什么。
但他知道,他很快就能得到他想要的。
卧房里,许扶斯摘下了发间的木簪,“你见了陛下,陛下身体如何?”
殿试之内,唯有一甲在面试的时候,才有资格亲见圣颜,二甲三甲,就算面试,也是隔着层层珠帘,几乎看不清。
“看起来,陛下的身体不太好。”李笑说,他也只是在面试的时候,偷偷看了几眼,震惊于对方容貌的瑰丽。
“脸色苍白,没有气血,问我们的时候,喝了两次药,那药,看起来好苦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