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羽说:“董婴早晚要独自上战场,他是将军,又不是军师,空有理论,连与敌方将领交手的勇气都没有,他还做什么将军。他早晚得尝试的。”
戚然明:“……你这是在练兵?”
姜羽瞥了他一眼:“我做什么要给董家人练兵?他若是自己学艺不精,死在霍显刀下,也是活该,怨不得我。”
“董家人想争军功,我就给他们这个机会,就看他能不能把握住了。”
戚然明:“董婴死了,左军交给谁?”
姜羽:“总有人当得起这个左军!”
战场上的拼杀耗的是体力,而并不太看技巧,只需要最简单的招式,就能砍杀敌人。
在姜羽等人夹击城外莱阳军时,城内,宁坚也在围剿霍显了。
霍显确实以一当百,有百夫之勇,但围剿他的,可不只有一百人。
但宁坚在战场上,比姜羽要讲道义得多,并没有让底下人去消耗霍显的体力,而后自己胜之不武。他有一个从军者的豪气,不屑于用这种卑劣的手段。
面对霍显这样的对手,宁坚更希望一对一的交手。
但霍显又岂是那么容易能胜的?
因此,宁坚打得十分艰难,身上多处负伤。董婴可不像宁坚这样,董婴熟读兵法,善用诡计,能以较小的损失胜,又为什么要傻乎乎地让宁坚跟霍显对砍?
总之,他一箭射中了霍显的右胳膊,使得霍显战力大减,而后败在了宁坚的手中,死了。
战斗持续了一整天,直到夜晚,直到月出东山,暮色笼罩了整个大地,喊杀声才渐渐平息。
今夜没有星星,月亮也躲了半张脸在乌云后,预示着明日要下雨。
城外的密林中,间或有几声鸟叫虫鸣,晚风轻拂,带起一地的血腥味吹到密林中,少许野兽闻到气味,蠢蠢欲动。
“去点一点,咱们损失了多少人。”姜羽也很疲惫了,右手的剑插在泥土里,勉强支撑着自己过度疲劳的身体和肌肉,强打起精神向亲兵吩咐,“明日要下雨,咱们今夜就要先安顿好。”
“是,将军。”
“大大,您怎么样?”公孙克身上满是血,也不知是他自己的,还是别人的,浓烈的血腥气让人头晕。公孙克知道姜羽不喜欢这种味道,因此并没有靠他太近。
“没事。”姜羽说。
戚然明看了他一眼:“你不是受伤了么?”
他们俩一直在一块儿,戚然明自然清楚。
姜羽闭了闭眼,吐出一口浊气:“皮外伤,不碍事。”
皮外伤,不算伤。
戚然明抿了唇,觉得是这么回事,没想到他沉默了一下又说:“抱歉。”
姜羽睁开眼睛,看见月亮印在戚然明的瞳孔里,他略显苍白的面容在月色下,竟显得有些不真切了。
“你道什么歉?又跟你没关系。”姜羽笑了笑说。
戚然明:“我是车右,理应保护你……”
姜羽垂眸,微微弯起唇:“车右也是我任命的,你完全可以不接受。”
晚风撩起戚然明绑在脑后的长发,那长发却是如墨一般,与红色的发带一起,轻轻地在风里摇曳着。
“……回营帐吧。”姜羽掩住口鼻,挡住血腥味,低声说。
“是,大人。”公孙克道。
公孙克和戚然明都跟姜羽一起回了营帐。
“算算日子,临淄的人快来了。”姜羽一边走,一边自言自语。
戚然明:“但明日有雨,也算是争取了一点时间。齐军总不至于冒着大雨进攻。”
“……嗯,想来也是。”姜羽说,“不过,接下来的日子,就不那么好过了,我的人都已经到了极限,需要休息了。临淄来的人,也不那么好对付,拉锯战最是难熬……”
第48章
戚然明笑了笑:“睢阳君也会担忧么?”
姜羽转头看了他一眼, 轻轻道:“倒也不是担忧,只是……”姜羽抬眸看着夜空里那半轮明月。
夜空浩渺无垠, 蓝黑色的夜空亘古不变, 姜羽忍不住想到自己曾经生活的那一片时空。都是同样在一片天空之下, 前世他的生活说不上多么幸福圆满,但毕竟有一个和平安定的国家和社会, 日子过得还算平静。
穿越剧盛行的年代,他也接触过, 但落到自己头上, 似乎就跟电视剧里有所差异。
这种战乱频发的年代,真不是什么穿越的好时候。
只是什么,他却也没再说出来了。
回了营帐, 姜羽想着公孙克也累了, 没再让他伺候,叫人自己回去休息了。后勤兵要来伺候,也被姜羽赶出去了。
姜羽脱了战甲,甲胄上沾上的血液都凝结了, 有点泛黑,看着很不舒服。姜羽那点轻伤在腹部,他洗过澡后,就拿了药给自己擦。伤口不深,一来有甲胄的保护,二来姜羽也没那么容易让普通士兵一刀捅进肚子。
因为战事于己无关,戚然明倒是显得轻松得许多, 身上沾的血迹要少得多。他洗过之后,就躺在帐内的软榻上,望着外面的夜色发呆,见姜羽在擦药,问了句:“需要我帮忙么?”
伤在腹部,姜羽完全可以自己处理,就拒绝了:“不必了,你歇着吧。”
戚然明也没坚持。
帐内只有他们两个人,烛火闪闪烁烁,姜羽目力不好,因此坐在烛火边,跳动的火光落在姜羽脸上、身上,在地面上拉出长长的跃动的影子。戚然明看了那影子一会儿,顺着影子,视线落到姜羽的身上。
在戚然明心里,他总觉得姜羽这人有些奇怪。姜羽出身贵族,姜这个姓在这个年代就代表着无上的荣光与地位,他有着贵族应有的风度与气节,举手投足都与普通人不同,进退自有章法。可同时,任谁都会为这个姓氏自豪,但姜羽身上似乎完全没有那些贵族的傲慢。
在戚然明之前碰到的那些人,无论是嬴喜还是姬重,甚至是董婴,都不把平民百姓放在眼里,对于自己享有的一切理所应当。他们即使是关心百姓的生活,也纯粹出于对自己所拥有的江山的稳固性考虑。
姜羽却不大喜欢用仆役,许多事都是亲力亲为,这在贵族中并不常见。
姜羽有勇有谋,心计无双,不论是在饶县、曲沃,还是此次出征齐国,他所体现出的谋略都配得上他的名声。可戚然明总有一种隐隐的感觉,他似乎并不太喜欢有些东西,比如今晚,戚然明就能明显感觉到姜羽对血腥气的排斥,对满目疮痍的战场的排斥。在他刚在高阳与姜羽重逢时的那晚,戚然明就感觉到了。
戚然明觉得诧异。
身处高位、逐鹿天下的贵族们,竟也会有这样的情绪么?
之前在曲沃时,姜羽曾有意招揽他,这个戚然明是知道的,可在姬重之后,戚然明无意再为任何人卖命,他躲了姬重一年,最后彻底说开之后,拿着母亲的遗物去完成了最后一项嘱托。他见到了文姬,这是这世界上唯一一个算得上与他有过亲属关系的人。
但是,在这之后,戚然明突然就发现,自己似乎不知道该做什么了。秦国是没法回去了,那他接下来该去哪儿呢?
戚然明在齐国转悠了很久,百无聊赖,就想到了姜羽。
“在想什么?”兴许是戚然明的目光太直接,且时间长,姜羽被盯了半天,没抬头也感觉到了,不由得出声问。
戚然明的目光落在姜羽已经缠好绷带的腹部:“弄好了?”
姜羽:“小伤而已。”
戚然明:“我想到了姬重。”
姜羽转头朝他看过来,直呼太子名讳,胆子挺大。
戚然明笑了下:“你和他很不同。”
“我遇到姬重时,他并不像现在这样风光。他那时流落在郑国,我刚刚从秦国逃出来,碰到了他。姬重落魄极了,身后有追兵在追杀,我以为他跟我一样,就救了他。”
“之后,我才知道他是周王室的王子,不过是不受宠的那种。我当时也无处可去,不知道做什么,恰好他招揽我,姬重很会蛊惑人心,对他想用的人,从来是不吝那些礼贤下士的招数的。”
“我以为他受小人迫害才落到这个地步,又信了那些冠冕堂皇的话,就决定追随他,扶他登上王位,还大周一个太平的天下。”
“……因为我的父亲,是死于战争,在我出生前就没了。”
“你是遗腹子?”姜羽说。
“嗯。”戚然明道,“母亲怀着我,一个人地把我生下来,养大。可惜,这女人太傻了,我很小的时候她也死了。她是被打死的,我只看到了尸体,头发上都沾了血,一绺一绺的,贴着脸,身上全是伤,很难看。”
戚然明语气中并没有太多类似于难过的情绪,仿佛只是在说着一个无关紧要的人。可他详细描述着的这一切,却都是深深刻在脑海里,才能说得出来的。
姜羽沉默了一下,道:“节哀。”又笑了一下说,“那你比我好。”
戚然明:“怎么?”
姜羽说:“我连我爹娘的尸首都没看到,我十五岁的时候,被送到外祖母那儿玩了几个月,等到回蓟城时,我爹娘都已经入棺了。”
戚然明:“发生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