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观尘想着,应该是萧贽不在,小成公公才敢不通报就让他进去。
但是他想错了,萧贽在殿里。
案上点着一支蜡烛,萧贽低着头,左手拿着匕首,往右手手心里划。包裹伤口的细布散在案上,鲜血滴落在上边,像开在雪地里的红梅。
他划得很认真,沿着从前受伤的伤疤划,甚至没有察觉许观尘回来了。
难怪,难怪轮值太医一日三趟的跑,萧贽的手就是不好。
许观尘咽了口唾沫,怯怯地问道:“你在……做什么?”
第21章潜于深壑
于烛光微弱处投来的匆匆一瞥,萧贽没有料到许观尘会在这时回来,竟显得有些慌乱。
许观尘定了定心神,往前走两步,再问了他一遍:“你在做什么?”
萧贽垂眸,将匕首收入鞘中,随手拣起案上染得透红的细布,缠在右手上,绕了两圈。
他不说话,是心虚,还是没有想好合适的借口,将那个可笑的理由给掩盖过去。
因为不知道怎么回话,所以他假装看不见许观尘。
但是许观尘看得见他,看见他把自己困在阴暗角落里,偏执得近乎疯狂的行为。
许观尘就站在原地盯着他看了一会儿,他总不答,又是满不在乎的模样。许观尘想了想,匆匆转身离去。
萧贽张开右手,方才划破的伤口血流不止,浸透随意包扎的细布。
无力的感觉席卷而来。萧贽想着,这道士生来爱洁,平素白袍青袍一尘不染,哪里见得满身血污的人?此时定是被他吓跑了。
我怎么把人给吓走了?
萧贽一抬手,将面前桌案都掀翻。案上烛台香炉,一一摔落在地,乒乓一阵乱响。
结果萧贽又失算了。
许观尘去而复返,手里还提着个药箱。
原本殿中只点了一支蜡烛,此时被萧贽掀翻,唯一一支蜡烛也就没了。
许观尘提着药箱,又在原地站住了,半嗔怒半抱怨道:“你又在做什么?”
殿中各处黑黢黢的,萧贽的目光也阴沉沉的。
许观尘把药箱放下,又是转身匆忙离去。
殿门未关,风卷着细雪拂过门槛。
他很快就又回来了,端着烛台,站在门那边,弯腰提起药箱。
烛光被风吹得忽明忽灭,分明是自顾不暇,却在萧贽眼底点起隐隐的光。
倒不是见到所谓救赎的、眼底亮起的期望的光,那是看见猎物的光彩,渴望占有的深壑里的一点星点,是他自己回来的。
许观尘一手端着烛台,一手提着药箱,绕过散落满地的香炉炉灰,走到萧贽面前。
他说得认真:“陛下,再不管手上的伤,就结痂了。”
萧贽忽然有了些笑意,站起身来,接过他手中药箱,和小道士一起,去了他平时打坐修行的小角落。
案上香草香炉,龟甲卦书,统统给萧贽让路,被许观尘推到一边,放上药箱烛台。
殿中再无别人,他再去端了一盆热水,用沾了水的棉布,细细地擦去萧贽手心血迹。
三四道狰狞伤疤,每日都被萧贽用匕首重新划开加深,许观尘看着也疼。
他想问一问萧贽,做什么非把自己折腾成这样,后来转念一想,他都问过三遍了,再问也没意思,也就没有再开口。
萧贽架着一只脚,踞坐在他面前,垂着眼眸,没见过许观尘似的看着他。
却是萧贽先开了口,淡淡的语气:“你怎么回来了?”
许观尘低着头,闲话似的回他:“算算时辰还来得及,就回来了。”
“我以为你……”萧贽道,“不回来了。”
许观尘解释道:“一时没看住飞扬,他跑出去打架,呃……玩儿,为了等他,才耽搁了一些时候。”
许观尘转头,将细布浸在温水里,洗了两遍。
萧贽却忽然扶额失笑,许观尘不知道他为什么这样,只是不常见他笑,也跟着勾起了唇。
许观尘按住他的手,再小心翼翼地用巾子擦了一遍,从药箱里翻出金疮药与细布。
萧贽将手递到他面前,道:“你吹一吹。”
从来没有见过这样奇怪的要求。许观尘顿了顿,试探着朝他手上吹了一口气。
之后萧贽就由着他包扎伤口,见他低头垂眸,模样认真,有心逗他,便唤了一声:“道士。”
那时许观尘正用细布把伤口缠起来,点头应了一声“嗯”。
“你怎么不问问,我为什么用刀子划手。”
许观尘道:“我都问了三遍了。”
他手指翻飞,将细布打成个结儿。包得很好,但是他转念想想,包得再好,指不定什么时候,就又被萧贽拆开划烂了。
今晨打坐时,戴在手上一枝香草,此时还扣在手腕上。
许观尘轻叹一声,褪下环结,用香草把萧贽的手给圈起来了。
“臣明日还给陛下换药,陛下不要再把伤口拆开折腾了,这枝香草戴在手上,不要拆下来——”许观尘顿了顿,“明日我要检查的。”
许观尘看着他浓得像墨的眸子,看见他点头答应,也抿着唇,点了点头。
萧贽一反手,按住他的手:“小道士。”
“嗯?”
“你现在再问我为什么。”萧贽似是没忍住,笑了笑,眉眼都温和不少,“我就告诉你。”
于是许观尘问他:“那你为什么用刀子划手?”
萧贽一手还搭在他的手上,另一只手按着他的后颈,把他往前带了带。
额头抵着额头,萧贽定定道:“我以为你不回来了。你上回说,等我的手好了,我们写和离书,我不想写。”
许观尘微怔:“这样……”
萧贽低头,不经意间瞥见他颈上一道红痕,忽然又想起,许观尘出门时,穿的好像不是现在身上这一身衣裳。
萧贽捏着他的下巴,叫他抬起头来,好让自己看得清楚:“你同飞扬,一起去打架了?”
许观尘仰着脑袋,回道:“没有。”
确实没有,他是被打的那个。
萧贽抬手一掀药箱,里边瓶罐乒乒乓乓响了一阵,萧贽一连打开了好几个罐子,才找到了要用的。
用手指挖了一大块药膏,萧贽转头看他。
许观尘正抬着头,见他看过来,喉结不自觉上下一动:“要不还是我自己……”
药膏没抹上来,萧贽先凑上前,啃了一下他的喉结,叫他住了口。
“你是……吗?”许观尘没敢把这话说出口,抬手扶着他的脑袋,要把他给推开。
萧贽问道:“那你是要拂尘,还是要我帮你上药?”
拂尘。
他当然不会正正经经地拿拂尘给许观尘打坐,大概在萧贽看来,拂尘除了打坐,别的什么都能做。
见他不语,很喜欢的东西被欺负,气呼呼的模样,萧贽忽然觉得心情不错,把药膏往他脖子上一抹,慢慢揉搓开来。
“和谁打架了?”
就算他不说,萧贽若有心要查,也不会查不出来,许观尘轻声道:“杨寻。”
“还伤着哪里没有?”
“没有。”
萧贽再不问他别的什么,而后福宁殿各处都点起蜡烛,灯火通明,全不似许观尘才回来时那样。
许观尘收拾了东西开始打坐,萧贽再看了看他,也不再闹他。
晚些时候,小成公公将许观尘晚上要用的汤药与蜜饯一同端进来,许观尘一手端着药碗,从袖中拿出一小块驼骨。
驼骨是钟遥从雁北来,带给他磨簪子的。
“劳你找个工匠,用驼骨磨个珠子。”许观尘想了想,“我说什么做什么,你总向陛下报信儿,这件事儿,就别告诉他了。”
小成公公笑着点点头:“小公爷要多大的珠子?”
“就这样的。”许观尘打开案上木匣,随手抓了两个白玉珠子给他看。
小成公公看了一眼满满一匣的各色珠子:“小公爷近来……喜欢收藏珠子?”
许观尘道:“我要送东西,总不能把人家送我的东西,再送回去。”
小成公公会意,拍着胸脯保证道:“这珠子明儿早晨就能成,奴才不告诉陛下。”
许观尘心叹道,总归自己没几年了,也不必再与旁的人分不清楚,谁对他好,他就赶紧还回去吧。
送走了小成公公,许观尘随手捻起丝线,绾了个结,才捏了一个桐珠在手里,萧贽就回来了。
他这个人就是喜怒无常的,许观尘很早之前就知道。
他放下桐珠与丝线回头,萧贽就站在他身后,阴着脸。
许观尘轻轻问道:“你怎么了?”
萧贽上前,抓起拂尘,用拂尘柄在他的背上打了一下:“疼不疼?”
他打得不重,但是许观尘揣度着他的意思,点点头:“疼。”
萧贽一言不发,揽着他的腰,把他从草蒲团上捞起来,一面朝里间床榻的方向走,一面胡乱地扯他的腰带。
方才许观尘说,谁对他好,他就赶快还回去,但是很明显不包括这个。
“你干什么?”许观尘慌乱地挣扎,“萧遇之?”
萧贽右手还带伤,缠着许观尘给他的香草枝子,只用一只手,还把许观尘按在榻上,扯了半边衣裳,露出脊背。
许观尘脑子一懵,连道几声“不可以不可以”,往床榻里边逃,却被萧贽握着脚踝,拽了回来。
萧贽问他:“你是想咬着拂尘?”
许观尘疯狂摇头,抓着身下被褥往后退。
萧贽抬手,却按了按他的后背:“疼不疼?”
许观尘一愣:“哈?”
“摔青了。”萧贽一推他的肩,把他翻了个面儿,按倒在榻上,“疼不疼?”
大约是那时候杨寻推他一把,摔在雪地上,把后背摔青了一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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