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遥想了想,又道:“三年前我娘忽然被陛下召来金陵,那时候只她一个人在府里,还以为是陛下登基,要换班子。谁知道却是你病了,一连喊了好几日的‘娘亲’,实在没法子,才把她找了来。”
“我娘回来之后就总说,强撑着赶到金陵,看见你趴在榻上,一个劲儿地喊‘娘亲’,她觉着心都碎了。”
“雁北虽然苦些,你若是想要什么东西,我们钟府费费力气,也都能弄来。我们雁北的姑娘,都漂亮爽利,总比……”比那个阴恻恻的萧贽好。
钟遥猛灌一口茶水:“你要是在金陵过得不快活,过完这个年,表兄带你回雁北去吧?”
第20章背主忘恩
回雁北去。
这或许是最好的法子,但是——
“我没想过。”
钟遥神色认真:“那你现在想想。”
他没想过这个的主要原因是——
怕拖累钟家。
他还要留在福宁殿养病。
他想弄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很多个缘由,每一个都足够把钟遥堵回去,许观尘却道:“陛下是个疯子。”
这个理由,似乎也十分充分。
全天下知道,我们陛下,从当五殿下的时候,就是个疯子。
点到这里,也就足够了。
许观尘捧起茶碗,抿了一口,佯似随口问了一句:“现在外边,都怎么说三年前的事情?”
他就这么套话,钟遥心思直,也没有多做怀疑。
“还能怎么说?”钟遥顿了顿,“天底下谁都知道,陛下那位子,是他除夕夜兵指皇宫得来的,先皇都被他活活气死了。”
钟遥又道:“不过陛下倒也不管旁的人怎么说,全不在乎似的。”
“那我……”
“你都躲起来养病养了三年,他们也不再谈你了。”
许观尘试探着问了一句:“他们……说我无能庸才,背主忘恩,是不是?”
钟遥摆了摆手:“七殿下自个儿去封地的路上,在城门口遭劫。你那时候受伤躺在榻上,哪里能与他同去?这事儿原本就与你无关。”
许观尘心思一沉,到底是哪家的劫匪强盗,能在城门口劫人,劫的还是七殿下。
“说起来……”钟遥问道,“你那病怎么样了?”
许观尘的指尖搭在茶杯杯壁,垂眸道:“好多了。”
钟遥也不多想,道:“从前我娘问你,我们写信问你,你也不说。现在我当面再问你一回,那药丸子是先皇给你的,你背上那一刀,又是谁砍的?”
从前是许观尘不愿意说,现在他是不记得了。
他默了半晌,钟遥叹道:“倘不是这一刀,你这病何至于此?到底是哪个人的名字,你死活都说不出口?”
许观尘仍旧不答,钟遥终于放弃,又道:“给我看看你背上的疤,这回过来,给你带了雁北的云露膏,祛疤的。给我看看总行了吧?”
许观尘背过身,低头松了松腰带,半解开衣裳,把背上的一道疤给他看。
那道疤伤得又深又长,从右肩劈砍到左边腰上,伤时翻出嫩肉,愈合之后,便像长蛇似的盘在他的背上。
钟遥没想到那时他伤得这样厉害,喃喃道:“怎么弄成这样?”
许观尘把衣裳穿好,钟遥直言道:“我原本疑心是陛下,现在看来却不像。”
“拿刀那人显然并不精于刀剑,拿刀拿得不稳,砍到后边就脱了力……”钟遥忽然想起某个人来,碍着许观尘,便住了口,“药膏我改日差人给你送去,伤得太厉害,不能全消下去,要淡下去,还是可以的。”
“你要是还不愿意说,那就算了。”钟遥抬眼看他,“有一件事情,我早就想跟你说了。”
许观尘见他神色认真,也正经地端坐好,点点头:“兄长请说。”
“三年前七殿下遭劫那日,金陵城下了大雪,再加上夜间看不清楚,也就一直没有找到七殿下的尸首。这三年,各地有不少人打着七皇子的旗号起事,也都被一一镇压下去。前几个月,雁北剿匪,在他们待过的据点,找到了七殿下加冠时的玉笔,上边还刻着七殿下的字号。”
许观尘点头:“我知道,雁北传来的折子,陛下给我看了。”
“我要说的还不是这个。”钟遥看着他的眼睛,低声道,“我的意思是,倘若七殿下真的没死,你多留个心眼。”
“我知道你从前和七殿下交好,但是你想——”钟遥认真道,“若七殿下这些年都在雁北,他为什么不寻你,不寻钟家?你在福宁殿养伤的事情,可没几个人知道。就算他顾忌着你是不是真的……背主了,你那时从雁北来,才来就把雁北带来的人都给了他,所有的部署也与他说了,他还拿着你的念珠做信物,那些人他偏偏不用,非要跟游匪混在一处。”
许观尘掩在衣袖里的手握紧了。
“你别不高兴。”钟遥道,“依我看,他不敢找你,他心里有鬼,对你不坦荡。”
“我知道了。”
“所以我说,他要是还活着,你多留个心眼。别跟三年前似的,你怎么敢把人都给他,自己身边就留一个飞扬?”
“我知道,那时候……”许观尘想要说些什么,终究还是叹了口气,“是我草率了。”
“帝王家的人,不要全信。”
再谈了两句,许观尘带着飞扬去何府走了一趟。
再过一日便是除夕,何府却还是那样萧瑟的模样。
想也知道,钟遥方才说三年前除夕宫变,这样算算,七殿下萧启与何府公子何镇的忌日,大概也就在这几日。
一个是何祭酒的外孙,另一个是他的小孙儿,何府冷清些,不过年节,也是寻常。
许观尘在府门前见不到人,等了一会儿,便径自推门进去了。
门房就守在何祭酒院子的檐下,见他来,道:“奇了,平时大半年也不见一个人来,今儿倒是扎堆来了。”
许观尘看了眼掩上的房门,想是有人在里边,作揖道:“若是不便,麻烦转告老师一声,学生这就回去了。”
“这有什么不便的?”门房一摆手,“和你一样,是老爷以前的学生,说不准你们还认得,去吧去吧。”
许观尘在门前站定,作揖道:“学生许观尘,求见老师。”
房门从里边打开,开门那人冷冷地扫了他一眼,亦是懒懒散散地弯腰作揖,讽道:“噢,小公爷来了。”
那人与他,果然是相识的。
是恩宁侯府的杨寻,他从前的好友。
许观尘道:“我来看看老师。”
杨寻抬手,狠狠地推了他一把。
杨寻从文,还是前些年科考的探花郎,力气却也挺大。再加上许观尘一时不防,竟是被他推得一个踉跄,连连往后退了几步。
飞扬上前半步,挡在许观尘身前,双手抓着杨寻的衣领,怒目圆睁。
“欺师灭祖、背主忘恩的混账。”杨寻朗声骂道,“你来看谁的老师?”
许观尘不愿与他多做纠缠,仰头叹了口气,吩咐飞扬:“把他抓好了,哥哥进去一趟就出来。”
飞扬将杨寻抓得死死的,不再让他靠近。许观尘进了房门,回身将房门掩上。
白发白须的何祭酒,就坐在碳炉前烤火,眯着眼睛,对门外之事,浑然不知。
许观尘上前两步,俯身作揖:“老师。”
何祭酒掀了掀眼皮,又朝他招手,要他近前来。
许观尘恭恭敬敬地跪坐在老师面前,何祭酒抬手,抚了抚他的鬓角。
“老师。”许观尘轻声问道,“我是不是做错了什么事情?”
“不是你的错。”何祭酒幽幽道,“你既然选了陛下,就不要三心二意,总往我这个旧党余孽这里跑。”
许观尘不明白:“老师……也怨我?”
何祭酒拍拍他的脸:“你去罢。”
说完这话,何祭酒就闭上双眼,沉沉睡去。
许观尘帮他盖上毯子,轻手轻脚地就出去了。
外边飞扬还抓着杨寻不放,许观尘让飞扬放下人,对杨寻道:“老师睡了,你也回去吧。”
杨寻理了理衣领,忽然靠近,掐住许观尘的脖子,把他按倒在雪地上,厉声道:“他那样喜欢你,你怎么不去陪他?”
不料他力气大,飞扬抓着他的衣领,竟也拉不开他,更别说是许观尘。飞扬又踹了他几脚,打红了眼,才把他给扯开。
把人丢得远远的,飞扬扶起许观尘,生怕杨寻害得他在这时候犯病:“哥哥。”
许观尘佝偻着背,咳了好一阵,哑着嗓子道:“老师说我没做错。”
也不知道这话,他是说给自己听,还是说给杨寻听。
再无他话,飞扬扶着他,出了何府。
方才在雪地里那一遭,头发和衣裳都勾乱了,这副模样,不能立即回宫,他先回了定国公府。
待他换过衣裳,重新束好头发,再出来时,却找不见飞扬了。
这时候天色渐沉,就快到了宫禁的时候。许观尘等不到飞扬,又不能一个人回去,便遣了个人进宫去报信儿,就说时辰赶不及,今晚不回去了。
报信的人才走,飞扬就回来了。
许观尘站在门前等他:“去哪里了?”
“打人。”
“你还敢打人?”许观尘伸出手,要他把手心递过来。
飞扬乖乖地把两只手都伸出来,却道:“欺负哥哥。”
许观尘明白过来,他是去找杨寻了。
他叹气,轻轻地拍了一下飞扬的手:“以后不许这样了。”
时间还赶得急,许观尘想了想,还是决定回宫去。
回到福宁殿时,檐下小成公公正点灯,见他回来,指了指殿门,要他自行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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