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臣恭送陛下。”疏长喻躬身行礼目送乾宁帝离开。
他心里还记挂着景牧方才的虚弱模样。待乾宁帝走出鹿鸣宫后,他便起身,想绕去屏风后看看他。
这小子歪打正着,也算是苦尽甘来了。疏长喻暗自在心头摇了摇头。前世他一心要帮助对方,反而教他在鹿鸣宫一直待到登基。如今自己避之不及,却没想到触动了哪些关节,让景牧提前脱离苦海。
疏长喻心想,定是自己前世好心帮倒忙了。
他方走出一步,便听见身后的皇后沉声开口,叫住了他:“二皇子今日这般光景,也是上不了课了。既然如此,疏郎中便可提前回去歇息了。”
疏长喻顿了顿,躬身道是。
皇后看着他这沉默恭顺,内敛安静的模样,心口便一阵火起。
这疏家人,一个二个都像是又臭又硬的石头,分毫不识抬举,看着便惹人生厌。
皇后懒得看他在自己面前晃悠,引得自己心头烦躁,便冷声道:“疏郎中毕竟是外男,不宜在后宫中久留。本宫便不强留疏郎中了,你请便吧。”
这便是送客了。
疏长喻也不再强留,躬身道了别,便转身出去。趁着转身的空档,疏长喻隔着屏风,看了一眼里面依稀可见的剪影。
这宫中如今都是皇帝身边的人,景牧应当没什么大碍。
他这么想着,便走出了鹿鸣宫。跨过门槛时,他毫无意识地捻了捻右手手指,似乎是他的手在回忆方才那位少年的手留下的触感。
庭中此时哀嚎一片,那芙蕖已被打死了,身下洇开了一片血。
疏长喻见惯了这样的场景,目不斜视,脚步都未曾停顿,便走出了鹿鸣宫。
鹿鸣宫内,皇后拢袖侧着目看疏长喻退出去,冷哼了一声。
她缓步走到屏风内。
此时景牧正靠坐在榻上,由宫女伺候着喝药。皇后站在屏风边,看着他这虚弱的模样,片刻后声道:“方才还有力气替你少傅辩白,如今却没力气将你少傅多留一会了?”
景牧闻言,微微一笑,道:“皇后娘娘的意思,儿臣不敢忤逆。”
皇后闻言笑了起来:“你不敢忤逆?你今日这一招以退为进用得好,为了陷害本宫不惜自损,又假借芙蕖那奴婢传话给本宫,教陛下起疑。景牧,还有什么是你不敢做的?”
景牧笑道:“皇后娘娘,景牧听不懂您在说什么。”
“听懂听不懂,你我心中有数。”皇后冷哼一声,带着下人转身也出了鹿鸣宫。
景牧坐在原处,目送着她从鹿鸣宫出去。接着,他便侧过头去,看向窗边桌上的那个空盘子。
方才皇帝的内侍已经将盘中的翠玉豆糕都倒了出去,如今这盘中只留下些许碎屑。
景牧心想,这一世怕是再也吃不到少傅带来的糕点了。
但是,前世到今生疏长喻都不知道,自己前世日日给景牧带糕点的行为,早就教乾宁帝发现,并对他起了疑心。此事今生的疏长喻不知,景牧却是清楚的。故而,他也绝不愿意让少傅今生再以身试险了。
要保护他,便不得不做些牺牲。景牧看着那空盘,心中颇为遗憾。
自这一日起,景牧便几日都没有见到疏长喻。再到他见到疏长喻时,鹿鸣宫中的柳絮已经止了,长出了嫩绿的新叶。
景牧知道疏长喻喜欢柳树,无比希望疏长喻能得见这番美景。可惜他要搬出鹿鸣宫去,疏长喻也就不会再来了。
景牧临走时,看那柳枝嫩绿喜人,便想折一只送给疏长喻。就在他抬头思索时,柳枝间跳动的一只小活物就这么撞入了他的眼。
第11章
没去鹿鸣宫的这几日,疏长喻也没闲着。
他那日从鹿鸣宫出来后,不过半日,便从对景牧的心疼之中清醒了出来。他意识到,这一世的景牧,也对自己太过依赖了。
他疏家本来就树大招风,当今圣上多疑,一着不慎便会引起他的怀疑。更何况,前一世景牧就因为对自己依赖太过,分毫没有主见。对天家人来说,无论做不做帝王,这都是最为忌讳的。
前车之鉴就摆在眼前,疏长喻自问不能再重蹈覆辙。
他那夜一夜都没睡安稳,半梦半醒间,全是前世种种。最后前世和今生交融在一起,便就是那一日景牧紧紧攥着自己的那只冰凉的手。
第二日,疏长喻便下定决心。纵使这少年可怜,如今也脱离了苦海,用不着他多费心思。而他,也开始着手写那篇琼林宴上自己提起过的、能助他南下的治水方略。
前世黄河水也是年年泛滥,派了多少官员去都治理不好。他便自己收集了前人的经验,又多次派人去黄河沿岸调查,终成一本方略,在景牧登基的第九年治好了黄河水。
那方略前世是他字字句句思索出来的,如今写来便甚为信手拈来。他如今要做的,便是多拼凑些古籍经验和游侠志略,好叫这本书看起来不是从天而降的。
故而这几日,他白天工部官道两头跑,夜里便着手修书。
而那钱汝斌,自恃给了他个修路的肥差,这两日便想方设法地要将自己那个才买了个武举的侄子往疏将军帐下塞。
疏长喻心想,我若是真去寻我父亲给你侄子找个好差事,怕是真要被我父亲打断双腿,逐出家门。
疏长喻心中是这么想的,便也干脆就这么跟钱汝斌说了。可这钱汝斌只当他在同自己虚与委蛇,便觉得他拿了好处却不帮忙,于是便终日旁敲侧击地缠着他。
疏长喻烦了,便也不再同他说实话,真的变着花样地同他虚与委蛇起来。
待景牧身体好全了,宫里来人请他继续回去教书,他已忙得有些焦头烂额。故而这日早朝过后,脑袋里仍合计着官道用银等鸡零狗碎的闲事,便心不在焉地沿着老路,走到了空无一人的鹿鸣宫。
隔着斑驳的红墙,鹿鸣宫内嫩绿的垂柳便显得青翠又生机勃勃,好看极了。疏长喻愣愣地看了片刻,都没人来给他开门,他才恍然意识到自己竟走错了路。
鹿鸣宫离钟郦宫距离不近,疏长喻又没有在宫中乘轿辇的权限,故而待他凭着一双腿走到钟郦宫的时候,已经是迟了一刻钟。
他踏入钟郦宫的宫门,便见这宫中颇为热闹华丽。宫人来来往往,汉白玉的地面打扫得一尘不染。院内花草树木无不名贵,兼以些奇巧的亭台楼阁,和鹿鸣宫可谓天上地下。
而景牧,正一袭深色锦袍,站在院中的花丛边,竟对着个金丝鸟笼逗弄里面的小雀儿。
好个景牧,方搬了宫殿,便学起那些纨绔们拈花逗鸟了!
疏长喻见这场景,原本便不佳的心情便更加烦躁了起来。他拿着书箱,径直走到景牧身侧,面色不善地开口道:“二殿下好兴致。”
景牧抬起头来,疏长喻便见他抿嘴笑着,一双亮晶晶的眼睛看向自己。
疏长喻一时有些遭不住。
若说这少年的长相,实在是万里挑一。乾宁帝随了生母,五官里看不见先帝的影子,可景牧却原原本本地继承了先帝英武深邃、挺拔坚毅的相貌。如今这英俊少年面带笑容,站在这锦绣膏粱堆里,眼里唯他一人的场面,实在有些美好。
疏长喻没来由的耳根一热,接着心里便更加烦躁了起来。
接着,他便见景牧献宝似的将那金丝鸟笼提起来,递给自己:“少傅!您看,这是景牧专门给您的。”
疏长喻心想,送东西便罢了,可送这等玩物作甚?我岂是那种成日拎着鸟笼在皇城中晃荡的纨绔?
他这么想着,皱眉瞥了一眼笼子,便要开口拒绝。
可就那一眼,他便被笼子里的那只小尤物勾住了目光。
这笼中不是什么名贵的鸟雀,是京中常见的银喉长尾山雀。这小鸟天生便长得毛茸茸的一大团,黑圆的小眼和黑色的小喙嵌在面上,颇为讨喜。它那一双翅膀短而小,收在身上的绒毛中便不见了,唯独尾羽精巧修长,拖在身后。
疏长喻看得晃了神,直勾勾地听着那小雀儿啾啾地冲自己叫。
他记得他前世在宫里见过这样的小鸟儿。
那时景牧被他软禁在后宫的一处花园中,除一月一次大朝会以外皆不得出。一日他去景牧那里,便在院中的柳树上看到了一只这样的小毛球,蹦蹦跳跳,飞到柳叶间寻不到了。
“那是何物?”他当时便被吸引了目光,问身侧的内侍道。
“回相爷,是个野山雀,京中常见的。”那内侍回道。“相爷若喜欢,奴才便叫人捉几只来给相爷赏玩?”
他当时摇了摇头,道:“算了。看它在枝头逍遥自在,便不要囚入笼中了。”说着,他便忍俊不禁道:“长得肥嘟嘟的,却生了双这般短小的翅膀,竟还飞的起来。”
那内侍从没见过相爷这般亲和的模样,闻言也笑起来:“这鸟满身绒毛,品种便是这样滚圆,想必飞着也辛苦吧。”
疏长喻笑了笑,便将此事抛在了脑后。
疏长喻是不知的。当时景牧便在殿中,透过窗子,看到了玉立柳树下的他。
当时的景牧,不知看了多少年疏长喻或阴鸷、或狠辣、或虚与委蛇的假笑。可就在他看着那只飞上枝头的小肥鸟时,那面上的笑容像是破开了十来年的岁月,让景牧看到了曾经的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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