疏长喻怎会不明白。
“回陛下,臣定当尽心竭力,好好教导二殿下,不让殿下受奸人所惑。”
乾宁帝闻言,满意地点了点头,叫他退下了。
待疏长喻退下,乾宁帝坐在龙椅上,一手托着下巴,又想起了方才皇后来此侍疾时所说的话。
“陛下,臣妾不知为何,忽然想起前朝一典故,不如此时便说与陛下听。”皇后当时端着药,温声说道。“臣忽然想起先晋时,公子暨生母卑贱,但颇得圣宠,故而公子暨之母一家平步青云,封侯拜相。此后,公子暨仰仗母家威仪,在宫内弑君,以篡得皇位。臣妾每每想起,便唏嘘不已。”
乾宁帝将这典故颠来倒去地回味了数遍,眉头越皱越深。在他心中,又开始重新审视景牧了。
那边,疏长喻走出皇帝寝宫。他本想重回钟郦宫,去问问他这不肖徒弟为何阳奉阴违,面上答应了他,背地里又同那叶清瑞见面。
可到了路口,疏长喻便又寸步难行了起来。
他自知景牧愚钝,也知他唯独叶清瑞一个亲人。可自己明明与他分析了利弊,景牧又向来唯自己命是从。他便站在这儿自己同自己天人交战起来,一会替景牧说情,一会又骂景牧痴傻。就这么站了半晌,他心中恼怒,冷着脸一甩袖,转身回家了。
那边,钟郦宫里,景牧正坐在书桌前,对着疏长喻所留的书本笔迹,反复地翻阅端详。
他在等着,等疏长喻来斥责他。
原本,疏长喻不同他说,他也知道叶清瑞那边必然有诈。他自知叶清瑞无利不往,并不是什么重情重义的好人。但他此时势单力薄,唯有勾动各方以获渔翁之利,才能触碰到权势,才有办法保护他少傅。
但纵然如此,他也希望疏长喻此时能火冒三丈地赶回钟郦宫,劈头盖脸地将他教训一顿。
前世疏长喻做他少傅时,每此教训他的模样都尤其可爱。可待自己登基后,疏长喻每每见到自己都端出一副和颜悦色的模样。他当时只顾着国祚大业,早就不分出心来管自己这个傀儡皇帝了。
景牧便就在他这温吞的冷遇中独自忍了十年。每到最难捱的时候,他都想干脆将大权夺回,好将这人囚禁在身边,心里眼里都只能是自己。
可他又唯独待那人心软。看他手握大权如同一只昂首挺胸的小雄鸡时,便又下不去那个手,只得自己独自在黑暗之中捱着。
如今终于回来了,景牧将其他欲念全都压在心里按兵不动,静候时机。此时可以消遣的,便是触怒疏长喻,让他斥责自己。
就像是个怀揣了块白玉、不敢示人的匹夫,捂得紧紧的,唯有在众人皆不注意时,隔着衣衫轻轻磕磕那冷硬的触感,才心中踏实。
可景牧一直等到过了午膳时间,疏长喻都没来。
就在这时,乾宁帝宫里来了人,带了不少金玉珊瑚、书画古玩。
“二殿下,前些日子天竺使者来咱大启进贡,皇上挑了些珍奇的,拿来给二殿下赏玩。”那内侍是乾宁帝身边颇为得宠的宫人,温声细语地说道。
景牧心中明了,这是乾宁帝对他真起了疑心,坐不住了来试探的。
景牧面上不动声色,起身揭开每个宫人手里托盘上的丝绸,大略看了一遍。
“父皇赏的,自然都是好东西。”景牧说道。接着,他停在那个手捧珊瑚积液的宫女面前,垂眼打量了她一番,问道。“叫什么名字?”
“回殿下,奴婢菡萏。”
景牧闻言点了点头,对那内侍道:“还请公公替本皇子多谢父皇——既然东西送来了,这个名叫菡萏的宫女便一起留下吧。”说到这儿,景牧微微一笑。
“此女颇合本皇子眼缘。”
作者有话要说: 疏长喻:我听见雨滴落在青青草地。
景牧:少傅你听我解释!
疏长喻:不听,快滚。
第14章
这一日,疏长喻心中含着股气恼回到府中,便见自己书桌上搁了两个纸鸢。
这纸鸢是最平常的燕子样式,翅膀一侧整齐地码着两匝风筝线。
疏长喻一看便知这是他母亲送来的。
他母亲每年春日必会自己做纸鸢,给家里每人一个。后来长姊随父镇守雁门关,兄长又被派去了玉门关,家里便只剩下顾兰容和他每年收母亲的纸鸢。
“怎的送了两个来?”疏长喻走到桌边,拿起其中一个问道。
“回少爷,老夫人房里的丫鬟说,老夫人今年闲来无事,便多糊了一个。老夫人说,您既然带了个学生,不如拿一个进去给您那学生玩。”空青连忙答道。
疏长喻闻言,冷哼了一声:“我看不必了。”说着,便将那风筝重新放回桌上,扭头进了书房。
空青头遭见自家这个脾气好得出奇的少爷发火,吓得一怔,连忙去找丫鬟给少爷煲安神汤。
疏长喻回到书房里,背着手在书房里匆匆地踱了几圈步,又从书柜里抽出一本看了一半的杂记来读。
可这书上的文字入了他的眼却入不了他的心,他那眉头也是皱得愈来愈紧。
片刻后,疏长喻干脆将那书一把摔回桌上。
这竖子,如今不仅蠢钝,还学会不听话了!
疏长喻心里生着气,便就跟自己怄着。片刻之后,他又觉得自己莫名其妙。这小子虽说没听自己的话,但也是给他自己找麻烦,并没有引得皇帝就此怀疑疏长喻,反而隐有同疏长喻推心置腹的架势。如此说来,这景牧虽说蠢钝,但并没有碍他疏长喻的事。
既然如此,他还打定了主意不同景牧再有过多交集,那么,自己这气从何来呢?
他疏丞相可是向来无利不往,从来不管他人的闲事的。
疏长喻这么想着,心头的气去了大半。可这气一褪去,他便又开始替景牧担心起来了。
乾宁帝多疑,疏长喻自己都是步步为营才在他手底下讨信任。可景牧不然。景牧这么个什么都不懂的半大傻子,人家说什么他便听什么。前世能被疏长喻玩弄在股掌之间,如今没有他疏长喻的庇护,可不得被这些人不明不白地折腾?
疏长喻在心里勉强道,自己替他生气,纯粹是为着前世所剩不多的那点师生情谊。
第二日,疏长喻去书桌边取书箱时,发现原本放在桌上的那对纸鸢不见了。
“母亲做的纸鸢呢?”疏长喻问道。
空青闻言,连忙答道:“昨日见那纸鸢惹了少爷生气,便叫人收起来了。”
疏长喻闻言笑出了声,道:“就你机灵。惹我生气的岂是纸鸢?去取一个来,一会早朝完毕后给我拿来宫门口。”吩咐完,他又顿了顿,道:“还有一个,让行人连着书信一同带去雁门关给姊姊。”
至于他那远在玉门关的兄长,大可不必理会的。从前少时他每收到纸鸢,要么不出半日便玩坏,要么拿去给院里的小丫鬟,换些木刀木枪来。
空青闻言一愣:“哎?少爷昨日不是说……”不是说不必了吗?
“嗯?”疏长喻瞥了他一眼。
“无事、无事。”空青连忙道。
这一日,疏长喻走进钟郦宫时,景牧一直迎到了院中。
“少傅!”景牧一停在他身侧,便开口唤道。“景牧听闻,昨日父皇因为景牧的事……召见您了?”
疏长喻垂眼瞥了他一眼,没说话,只是接过身侧内侍手里的纸鸢,递到景牧手里:“拿去放着玩吧。”
景牧此时只顾着看他的神情,并没注意到手上接过的物事,接着问道:“少傅,父皇可有难为您?”
疏长喻闻言,垂眼看着他:“二殿下,您既知道陛下许会因此难为臣,为何还要不听臣的劝告,仍去同叶大人见面?”
“我……”景牧面上一时犹疑,面上却在打量疏长喻的神色。
“您既知道错了,也从中吃了亏,臣便无需再多言了。”疏长喻神情淡漠,嘴角还带着些笑。“陛下仁慈,并未为难于我。只希望二殿下以后多进良言,切莫刚愎自用,重蹈覆辙。”
说完话,疏长喻便颇为温柔和蔼地冲他微微一笑,抬手引向书房,道:“殿下,请吧。”
疏长喻看着他这公事公办的温和表情,一时间只抬头看着他,没有说话。
景牧看着他这模样,恍惚之间像是回到了前世自己做他傀儡的时候,二人的关系。景牧站在那儿,只觉得遍体生寒,心脏绞紧,教他的手也不由得收紧,紧紧攥着手里的纸鸢。
“殿下?”疏长喻见他只是站在那里,便唤了他一声。
景牧垂下眼,看向手里那个纸鸢。
疏长喻看着这少年神情复杂地攥着那纸鸢,皱了皱眉毛,问道:“二殿下莫不是今日不愿读书,想放纸鸢去?”
景牧闻言,垂首摇了摇头,道:“景牧只恨不能一日作两日用,不敢偷闲的。”
疏长喻闻言,点了点头,便没再说话,率先走了进去。
他心想,这小少年好生有趣。你平日对他厉声斥责,他分毫不见恼怒。如今好言好语地同他说话,他又跟你闹脾气。
这少年心,真是猜不透。
疏长喻这日下了课,便出门要走。临到门口时,想到这小子一整个上午都闷闷不乐的,便停下脚步来,回身面对着那书桌前的少年,问道:“二殿下,您尚且年少,不必对自己苛求过多。这春光正好,风也宜人,殿下可趁着春光放放纸鸢,也可舒缓身心,权作娱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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