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秋鸿除了集市见面那次表现出略微的失态后,再也没有刻意强调过多往事,二人这段时间的相处便如同寻常游山玩水一般和睦。方秋鸿是一个相当睿智温和的人,不会着意关心凌涯子三年来的经历,也不会喋喋不休阐述自己的事情,沉稳健谈,却又有着恰到好处的关心。
只是在三言两语间,仍是不小心透露出太玄宗如今糟糕的状况。
“你说师叔不见了?”凌涯子听到方秋鸿说谢半泓意外失踪,感到有些意外。
“是,他前段时日出门拜访旧友,交代我们说是不日即回,可是到现在,都几个月了,还不见回来。”
凌涯子对这位师叔没有多大好感,闻言也只是感到意外,并没有受到多大触动。
“可能师叔只是路途遥远,被耽误在路上了。”
“唉,是就好了。”方秋鸿无奈道,“如今门内大小事务全都交我一个人在打理,若是师叔能快点赶回来……”
“早晚有一日师兄也要全部接手的,不对吗?”凌涯子笑着应答,“师叔的实力在江湖上鲜有敌手,寻常人害不到他,师兄尽管放心。”
“但愿如此吧。”
地势起伏间,层林密密麻麻,连绵不绝,山岚缥缈,朦朦胧胧,倘若清晨时分破晓之际,往巍峨连绵的十万大山处远远望去,远处峰峦墨染,白瀑长虹,如仙姿绰约,神鬼莫惊,若不是急于赶路,此处倒真算得上是个隐居的好地方。
如此美景,可能此生是最后一次见到了,或许是预感人之将死,凌涯子从未向此刻这般如此痴迷于世间的一切美景,能在此隐居终老,何尝不是一个好的归宿呢?
如此再走了三天时间,翻山越岭之后,终于是到了方秋鸿所说的山坡。
穿过山林小径,眼前突然柳暗花明,相较于层峦叠嶂的奇峰密林,这处地势平坦,地貌陡然迥异。山坡上长着一簇簇说不出名的花草,漫山遍野,午后黄昏斜阳,山坡上微风轻拂,吹散了十几日来笼罩在心底的一片阴郁。
习惯了黑压压的高大山林带来的逼仄感,突然转换成一派姹紫嫣红的郊外美景,纵使路途艰辛,精神也不由得为之一振。
方秋鸿长叹一口气,“总算到了。”
“走吧,福禄花就在山坡上。”
方秋鸿飞身往山坡上掠去,凌涯子紧随其后。
“嗯,走吧。”
待纵身来到山坡上,凌涯子才发现才发现这处地貌虽然十分宽阔,但与周围山峦密林相比似乎有些格格不入——山坡顶端尽头是一处断崖般的天壑,往下望去又是一片不见天日的山林,与四周密密麻麻地连成一体,连绵数千里,把他们脚下的这块山坡团团围住,困在其中的山坡像个海中孤岛一般。
其时日头已落,头顶天空渐渐暗了下来,四下旷野无光,星河被层层叠叠的树梢遮挡了大半,山林中静谧地连风声都停止了,似乎茫茫天地间只剩他们二人。
山色寂寥。
“奇怪……”凌涯子喃喃自语,不远处的方秋鸿突然叫住他,
“师弟,看这边——”
凌涯子立即回应道:“我来了。”
二人所站立之处为山坡最高,极目远眺,断崖之下,在陡峭山崖间、碧碧芳草之中赫然长着一小簇紫红色小花,烈红似火,在黑暗中发出荧荧亮光,美得如同暗夜中飞舞的精灵。
方秋鸿突然矮下身,伸出右脚,蹬在山崖石块上,跃跃欲试的样子,似乎要准备爬下去摘花。
“你站住,让我来。”凌涯子急忙开口。
“没事,我来吧,你身体还没好全。”方秋鸿整个人贴壁而立,“刷”的一声溜到断崖边上,蹑手蹑脚地攀在滑腻的岩石上,徒手攀岩,渺小的一个人影在千仞高山中荡来荡去。
师兄对他,还是一如既往地好啊。
“方师兄,小心——”凌涯子小小惊呼一声,声音在山崖间不断回荡。
方秋鸿远远投来一个“放心”的眼神,随即运起轻功,往底下更深一层荡去,飘在半空,借着地势便利,如山猿一般自由腾挪攀援,身法灵活得简直不像个人。
“没想到三年过去,师兄的身法越加精进了。”
从前在太玄宗时,师兄的功夫就远在众师兄弟之上——无论身法还是内力,后来也当之无愧地成为前任掌门的大弟子,若不是前任掌门纪擎云死的时候他们几师兄弟还太小,资历不够,方秋鸿早成为太玄宗的新一任掌门了。即使后来师叔谢半泓继位,也一直默认方秋鸿为下一任掌门,门内诸事都交由方秋鸿处理,其名望远非一般弟子所能比。
方秋鸿两手紧紧攀住山岩,腿脚用力一蹬,如飞鸿一般掠过长满青苔的岩石,拨开隐蔽石壁间的碧碧芳草丛,逐渐靠近了那处发着亮光的地方。
“沈师弟,摘到了!”
方秋鸿身子挪过去,眼疾手快德摘下那丛散发亮光的福禄花,冲着凌涯子欢呼着。
那一瞬间,凌涯子一颗不安了十多日的心总算跳回原位,困扰多时的焦急惊慌在这一刻都化为乌有,随着方秋鸿一声欢呼而瞬间烟消云散。
叶轻总算有救了。凌涯子心想。
方秋鸿把得之不易的福禄花小心塞进怀里,然后顺着来时路缓慢爬上去,凌涯子在上方伸出手准备着接应他,不敢分神,黑暗吞噬世间一切,在黢黑幽深的断崖间,方秋鸿的身影缓缓移动,依稀可辨。
随着方秋鸿一步步攀爬靠近,青苔被鞋底蹭掉,脚下碎石簌簌往下掉落,双手攀住的山岩摇摇欲坠,方秋鸿再不迟疑,气沉丹田,大喝一声,“去!”脚下用力一点,借着石块落下之力反向冲天而起!
说时迟那时快,凌涯子十分有默契地把手往下一捞,电光火石之间又准又快地抓住了暗夜中方秋鸿的双手!
总算是有惊无险。
方秋鸿只感到一双手紧紧抓住自己,然后一阵天旋地转,他被凌涯子直接拉了上来!
“太好了!”
凌涯子使出全力,把方秋鸿的手死死攥在手里,随即一个起身,劲腰后摆,双手用力一扯,摧枯拉朽般一路把人拉上山顶。
方秋鸿等到踩在实地上才算体会到何为死后余生之感,长吁一口气,正值庆幸之际,突然脚下一滑,往后倒去,两人还没来得及反应,双手缠在一起,齐齐掉落万丈悬崖之中!
“师兄——”
“啊——”如断线纸鸢一般直线下降,快得来不及抓紧点什么,两人奔波多时,身上力道本就透支,平日里轻松使出的力气一下子就像消失似的,竟是全无用武之地。
山谷之中风声猎猎自下方猛烈袭来,刀割一般刮在二人身上,凌涯子与方秋鸿眼睛都睁不开,更别提开口说话了。
“没想到我竟然会这么死去……”
凌涯子无处借力,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如死物一般无力掉下,他哀哀感叹,觉得就这么死了真是不值当……
他数着自己还有多久时间才能掉落到地面,会以怎样的方式死去——是在实地上摔得支离破碎,还是淹死在深渊中,还是被丛林树枝割得血肉模糊?
意识世界很快便被打散,只因他在极致的狂风怒号中捕捉到一缕似有似无的惊叫。
“啊——师父——”
不知是否是自己的错觉,凌涯子好像听到从山崖上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朦朦胧胧,被山风割裂得飘忽不定,倒像是死前听到的来自灵魂深处的痴心妄想。
“师父——”
大概是回光返照吧?
凌涯子如是想道,脑海中最后一个想法停留在此,紧接着便陷入一片无意识中。
☆、第 21 章
沿着潮湿的隧道一路前行,湿透的衣袍在地上留下一道长长的水渍,如游蛇一般逶迤蜿蜒,黑暗之中,一道人影拖着另一个人吃力地走在隧道上,额头斗大的汗珠渗出,不断往下滴落,晕开在地面上,很快又被拖上来的身影所覆盖。
这是一个看不清周围环境的世界,周遭一片虚无,似乎身处于无限恐怖炼狱之中,空空荡荡,无世界,无本我。
突然,那被拖着的人小声□□了一下,拖着他的人很快反应过来,原地停下,脱下外袍,把人轻轻放在地上,动作十分轻柔。
……
一阵恍惚之后,凌涯子勉力睁开双眼,察觉到身边模糊的人影,喉咙里发出粗哑的声音:“这……这是哪儿?”
“我也不知道这是哪?”拖着他的人如是回道,顺便喂了他几口水。
“你——怎么是你?你怎么在这里?!咳咳咳——”
凌涯子差点被送到嘴边的水呛到,连续咳了好几声,原地大口急喘方舒缓了那股突如其来的惊骇愕然,意识瞬间清明,刹那间掉落山崖之前的一切都原原本本复归清晰,原来那时听到的声音不是错觉!
“不是我,你还以为是谁?”叶轻冷冷的声音在耳边传来,顺手帮他拍了拍后背。
“是不是要等到我百年之后,渡过三途河岸,黄泉地府再度相见,你才告诉我,你为了摘一朵花而死在了我十八岁那年。”
凌涯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