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盒子里铺着一层黄缎布,上面静静躺着一只虎头虎脑的动物木雕,和一个青玉色的小瓶子。
木雕是一个小兔子的形状,雕出兔身侧面,通身光滑呈桑褐色,兔子抿着三瓣嘴,前肢抵着嘴角,不知在低头啃食些什么,十分的趣味可爱,活灵活现。叶轻将它拿了起来,才发现这兔子不过掌心大小,耳朵上系着一条丝绸红绳,长度刚好挂在脖子上。
叶轻属兔,是己卯年那年大雪生的,母亲为他取了个小名叫阿雪。
叶轻又拿起那个玉瓶子,拔出木塞子,一股沁人心脾的馨香扑鼻而来,叶轻将瓶子倾倒,抖出一点点粉末在手掌上,是灰黄色的木屑,被细细磨成比珍珠粉还小的粉末,透着一股木料特有的浓烈清香。
瓶子被拿起,方才被小瓶子压在底下的一张纸条便活泼地弹了起来,叶轻这才注意到下面还有一张纸条,便也拿了起来,打开被折成两层的纸条,上面写着:
“兔雕需贴身佩戴,每晚入睡前挑些许木粉置于香炉中助燃,于体有益,不可轻忽。望君珍重。”
字体熟悉得一如往昔,带着与舒朗为人全然不同的端正瘦劲,笔迹克制而温和。
叶轻心中瞬间五味杂陈,不知该作何反应。
“这人太可恶了!”他想。
沈梦舟是个什么样的人呢?在同门眼里,他才高识远,天资聪慧,生来便注定不是个平凡人物,但他所学驳杂,对成为怎样的人物并不在意,反而不务正业地致力于研究譬如算命占卜、譬如雕刻这一类在师长们看来旁门左道的东西,经过师长们多次的耳提面命也依旧不改初衷,我行我素。
但是在叶轻眼里,他只是一个坚持着自己与众不同乐趣、特立独行的师父,不求出人头地,只求返璞归真。
叶轻自六岁起便跟着沈梦舟学艺,多年来耳濡目染之下也渐渐学会了一些特有的奇门技巧——譬如眼下,他便知道,有些特殊木料不仅可以入药,还可以解毒。
叶轻对于自己身上的毒并不是一无所觉,他知道自己身上偶尔流露出的杀意是极不正常的。一个人哪怕有着再大的仇怨,也不会对着一个见不到几次面的人痛下杀手。但他并不知道他到底与谁有过深仇大恨,有谁会给他下毒。
他想不明白,干脆便不再去想。
只是没想到仅仅只是见了几次面,他不仅察觉到了自己的异常之处,甚至还苦心孤诣地给自己找来解药良方。
若说这只是关心爱护徒弟的举动,那三年来的避而不见又算得了什么?
木料极易燃烧,但若磨成粉末,不仅可以用得更久,而且可以烧得更彻底,姓沈的为了他,竟然细心到了这种地步,难道还要再继续自欺欺人下去吗?
叶轻愤怒了,姓沈的总是对他避之不及,又总是在不经意间表现出特定关心与爱护,这算怎么回事?当他叶轻是好糊弄的吗?
“师父——你到底去了哪里——”他摊在桌边,愣愣看着掌心里揪着小嘴的兔子。
……
南武林,策略谷。
藤蔓绕山,绿水淙淙,山谷洞穴之中,慕紫澜赤足薄衣,躺在谷中清凉的石榻之上,带着吟吟笑意看着眼前沉默不语的男子,眼神勾引意味十足。
眼前的男子却只是眼观鼻鼻观心地看着手中书,视若无睹。
“罗越,你说书会比人还好看吗?”
“大谷主,古人常云,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颜如玉,现世有现世的魅力,书中世界有书中世界的精彩。”男子一板一眼回答。
慕紫澜一步一步走下石榻,双足踏在光滑卵石上,露出一段骨肉匀称的精致脚踝,“哦?那你心目中的颜如玉是长什么样的?比我还美吗?”
罗越不想回答,慕紫澜却不放过他,步步紧逼,终是把罗越逼到了石壁边上。
“大谷主请自重!”
“要什么自重啊,陪哥哥玩啊……”
眼见退无可退,罗越忍无可忍,终于是忍不住爆发了:“大谷主,够了!求你别玩了!”
紧接着便是慕紫澜不由自主的笑声在洞穴中回荡,“哈哈哈,小越终于还是输给我了。”
罗越:“……”
廖准来到洞穴前,正好听到大谷主中气十足的笑声,不动声色地走了进去,已经是习惯了这出每日都会定时定点上演的戏码。
“廖总管,你回来了?事情处理得如何?” 慕紫澜收回笑声,又再度恢复成一脸高深莫测的样子,廖准念了几声“非礼勿视”方敢抬起头看着这位比女子还要美艳几分的大谷主。
“大谷主,属下带领谷中众人在策略谷方圆百里不分昼夜,总算让属下探查到一些蛛丝马迹,”廖准顿了顿,又说,“据江淮一带传来的消息,年末曾有一批行迹不明的军火途径通州,遭江南水师扣押在口岸,几日后又离奇失踪,官府中人个个对此三缄其口。而我们日前截获的那批火铳、□□外箱上受了潮,应当是走了水路的缘故,属下觉得这很有可能就是之前通州消失的那一批军火。”
慕紫澜倚在石壁上笑而不语,罗越带了点凝重神色,“前者凭空销声匿迹,半个月后便有不明来历之人带着□□打我策略谷的主意,若说是巧合,这未免也过于——”
廖准道:“二谷主也觉得是有朝廷之人在背后运作?”
罗越十分认真地思索:“朝廷既然打算针对我策略谷,应当是可以瞒天过海、暗度陈仓的,为何又要让江南水师在途中截获武器,这不是多此一举吗?”
慕紫澜突然冷笑道:“有什么不好理解的,无非是官府内部权争倾轧,各自为政引发的官报私仇罢了,想必是后来利益谈好了暂时妥协,连夜把东西运走,双方再装出一幅天下太平的假仁假义。”
他又补充道,“之前是狗咬狗,现在充其量算是为了一块带肉骨头粉饰太平,真是蛇鼠一窝,臭不可闻!”
“大谷主……那接下来……”
慕紫澜扯着嘴角,笑得一脸嘲讽,“老皇帝存心不让我们过太平日子,我们又何须步步退让,是他挑衅在先,我便要利用这把机会好好搅他个天翻地覆!”
☆、第 20 章
这是一处连绵不绝的山峰,奇峰陡峭,似利剑一般直插云霄,高不见顶,石崖上青萝遍布,触感滑腻;山间流水潺潺,飞湍林表,山岚层层叠叠,常年不散,一入其中,便是云深不知处,天上凡尘皆两忘了。
所谓“悬崖绝壁几千丈,绿萝袅袅不可攀。岚烟瀑水如向人,终日迢迢空在眼”,正是如此。
在山崖边上下腾跃,在溪水旁走走停停,兜兜转转,凌涯子已经跟随方秋鸿在奇峰峻岭间走了十来天,鞋底磨掉一层,衣裳被山间晨露打湿,整个人都像抹上了一层灰似的。
干粮用尽,便以飞禽果浆为食,无床无榻,便以天地为寝,这是行走江湖之人最为常备的技能之一,因此这十几日走下来,虽路途遥远,累也倒是不累,只是那一股焦灼的心情实在是难以熄灭。
“师弟累了吗?不如我们先坐下来休息一下?”方秋鸿问道,声音仍是温温沉沉,带着无微不至的关怀。
“无妨。”凌涯子蹲下身捧起一泓溪水,往嘴边送去,喝了几口,浅尝辄止之后再度起身,挥手扑打身上的灰尘,方秋鸿也随之喝了几口溪水,师兄弟二人原地修整一番,待重整旗鼓之后,又再度上路。
“还有多远?”凌涯子问道。
“快了,就快到了,过了这片密林,转到那处山头,就可以看到山坡上种植着几株绛红色的福禄花,最多不过三天路程。”
福禄花,便是他们此行的目的。
山林的入口处离出发地倒是不远,出了骆城后师兄弟二人一路快马疾行不到两个时辰便来到山林入口处,两人弃马走路,穿过山林小径,来到遮天蔽日的十万深山中,前不见头,后不见尾,只能如无头苍蝇一样瞎转悠。虽说江湖中人披星戴月,身怀异能,辨别方向这种小事自是不在话下,但这深山竟似有些古怪,一入其中便是星月隐蔽,如堕烟海,方向全失。
凌涯子怀疑他们走的路程并不远,甚至可能一直在骆城周围百里转悠,不过他一向信任方秋鸿,既然对方信誓旦旦还有三天路程,那凌涯子就姑且放下心来。
方秋鸿领路在前,总是有事没事地回过头来跟凌涯子搭话。方秋鸿大他三岁,他们自小便是同门学艺,又都是师从于太玄宗前任掌门纪擎云,由着这层缘故,方师兄一向对他多有照顾,两人关系远比一般弟子来得亲昵。哪怕后来师尊意外陨落,门派式微之际,师叔谢半泓临危受命,成为新一任掌门,他们也由少不更事的孩童逐渐成长为门派新秀,有了各自的名声地位,关系也未曾疏离半分。
在凌涯子心中,早已把这位师兄当成亦兄亦友的关系,虽然后来出事,两人由于立场不同,关系彻底破裂,但凌涯子却从未怪罪过这位身不由己的师兄。
只因他始终记得,意识迷蒙之时,那个跪在掌门师叔前为他求情的背影,是那么决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