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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璠又做了一回梁上君子。这是第二次逾墙入东篱轩,轻车熟路多了。周遭一片寂静,月凉如水,见房中无灯火,高璠莫名松了一口气。也好,少些不实之言,便假作坦诚相见。昨晚已经会过,荀悠和“王番”都交代清楚了。这一趟既危险又无意义其实高璠自己也明白,但他好像管不住自己的腿一般,就想在临行前再见他一面。
荀悠已经歇下,他侧卧在床,半截手臂垂在外头,呼吸很浅。高璠深深地看过一眼便退了出来,他轻轻关上门,忽然脱力了一般,倚在门上,他有点怕了,怕竹篮打水一场空,怕水中明月一夕碎。
他仰视青瓦飞檐,喃喃道:“你双眉不展可是在梦里劳思?因为我吗?有些事情我本决议瞒一辈子,然而你那么聪慧,心里已经有所怀疑了吧。”
“来的路上我便想,若你醒着,看着那样澄亮的一双眼,我可能会情不自禁道明一切……”
情不知所起,却已然渗入心肺。高璠这会儿感到十分挫败,荀悠是帝党太师荀祜的儿子,“成王”是费尽心思“密谋造反”的奸王,两人根本走不到一条道上,就算有交集也只能是互相倾轧。奈何他认定了这个人,苦心孤诣捏造出“王九”的身份接近他,终于与他亲密无间了,却要回来替皇帝收拾烂摊子。
荀府子弟,终究是要入仕的,终究会是皇帝的忠臣,也终究会成为他的对手――这是不争的事实。
若自己是皇帝呢?便是荀府不愿效忠于我,我也能胁迫之,若是荀悠要逃,我就把他囚于铜雀台,朝夕相伴……
成皇的念头一旦生发,就会在整个脑海里疯狂滋长,令人盼红了眼。高璠此前从未产生这个想法,皇帝剪除手足、残酷暴虐时他可以安慰自己“天家无情”,皇帝荒唐理政、迷恋后宫时他说“人无完人”,皇帝残害忠良、不听谏言时他只是咬牙隐忍道“他只是生性多疑”。
荀府的事就像一根刺直直侵入他的心房。他想,元松说得对,当皇帝也没什么不好,甚至可以轻易得到心上之人。但――真的可以得到吗?以荀悠那个执拗的脾气,得知真相不得恨极了他,甚至,宁死不从?
“罢了,我也是魔怔了,居然在想着当皇帝的事?”
高璠来时静悄悄的,离开时也神不知鬼不觉,可是在一些事上,有心人比鬼神还要敏锐。他的确是昏了头,自从遇到荀悠,便愈发的不谨慎。自认为武艺高强,胆子也大了,翻了两次荀府的院墙,殊不知自己已经暴露在了荀太师的案上。
与东篱轩相隔数米远的一间书房内,荀祜拿过暗卫呈上来的记录,当看到高璠轻薄荀悠时他皱起霜眉,拍得桌子晃荡的响。末了冷笑一声:“成王,你果然贼心不死!”
作者有话要说:
520是酸酸的味道。好在过去了hhh
明示
荀悠做了一个噩梦,梦魇中他留在林景寺东那片青青净土,像耕夫一般日升而作、日落而息,他将“东篱轩”的木匾挂上住所的大门,出门即可见到广袤的土地上种满了各式花草,数量以秋菊为最。芬芳馥郁默默舔舐着土地的伤口,掩盖掉战火灼烧的痕迹。最南边的一块地是留来耕作的,豆菽不多,仅够食二人。倏忽下起了雨,他荷着锄头返程,半路遇上持伞赶来的王番,两人相视一笑。
突然画面一转,土地又恢复了昔日的丑陋,明火不知从哪个方向席卷而来,荀悠想逃却发现动弹不得,忽然,王番闯进眼帘,替他解了镣铐。他拽住王番的手臂道:“我们快走吧,离开这里。”王番一动不动,只是板着脸苦笑:“我能想到的最好的结局,便是你我能死在一起。”王番将匕首送进他的肚腹,抽出后又刺向自己。火光映天,鲜血染地,一切破坏殆尽。
这样也好……
荀悠睁开眼翻坐起来,鼻子一酸开始落泪。醒转许久,仍然头昏脑胀、心有余悸。来六猫着步子进入书房,将一封信搁在书案上,说:“一大早送来的。”
还能有谁?
荀悠把信拢进袖子,他不知以何种心情看那熟悉的字迹。
三年前荀母逝世,父子俩就像一条河的两岸――再也没有桥从中关联了。荀悠自知亲情淡薄,离府三年,与荀祜通信寥寥,不在府中,自然也不能晨昏定省。这一日荀太师休沐,以荀府沿袭几代的传统,即使儿孙分房出去,也要拜见大人,何况是弱冠的荀悠。
皇帝远在晋阳,亲随者上千,几乎带走了大半个朝廷,只留下几位信任的国老监守皇都邺城,荀祜是其中之一,他劳于案牍,无暇他顾,前日荀悠赴宴也是由小厮去传达老大人的意思。
这是三年来父子俩的第一次见面,除了蘸墨声便只剩下寂静。荀悠默默替荀祜研墨,正准备无声无息退下时荀祜从书册中抬起头,喊道:“游历三年,可有收获?”
荀悠曾亲赴前线,看到过曝尸野外、累累白骨,也曾游走乡舍间,看到过苦弱无依、丰年饥馑……他本是外出舒缓心情,却舒缓不成,反倒惹了满身心的苦楚。他最大的收获就是认清了自己如沧海一粟,然后冷掉那颗鲁莽而轻狂的少年赤心。他最终还是低了头,顺从荀祜的要求回来“承家业”。
这一刻,他像讨要玩意的稚童一般,言不由衷地说:“一无所获。”
荀祜却不肯轻易放过他:“听说你在洛阳待了很长时间。”
“是。”
荀祜昂起头,脸上露出怀恋的神色:“老夫年轻时也算一个五陵少年,那会儿还是前朝,跟着一伙纨绔仗着家族富贵干了不少糊涂事,后来国分东西,洛阳成了两国必争之地,我跟你娘来不及收拾家藏,只带了一包细软就匆忙逃往东边。这么多年了,不知道洛阳能有昔日几分繁华,但纵是只有几分,也足够吸引年少者乐不思归了,荀悠,你说呢?”
明知弦外之音,荀悠仍是习惯地掩饰道:“不过是几亩薄田,几间陋室,何来乐不思归?”真正牵绊住他的,从来只有那个不知深浅的人罢了。
荀祜笑了笑,大概是看出荀悠的心烦意乱,也不想逼急了他,只要他明白自己的身份、荀府的立场就好。于是荀祜道:“既然收了心,就担起应有的重担。我替你应许了陛下的征召,你即日出发去晋阳吧。”
特下诏书?中书舍人?皇帝还真是看得起他荀悠。
他十六岁便被举为秀才,皇帝召他做中书舍人,他以荀母缠绵病榻辞绝了,后来荀母病逝,他遵循遗命将棺椁送往洛阳安葬,服丧三年,更是没了半点入仕的心思,只是,诸般都由不得他。
这不是他一个人的抉择,而是荀家一族自荀祜被先帝提拔为当今圣上的先生时,全部的政治筹码都压在了皇帝身上。太师府,是用绝对的忠贞换来的荣耀,所有人都心知肚明,荀悠早慧,焉能不明白?
他只是遗憾,遗憾中又捎带了几分怨恨。
“若你不来招惹我,我又怎会不愿当皇帝的爪牙、怎会不忍做你的对手。”
或许,能死在一起,的确是最好的结局。
荀悠回到书房,将天全皇帝的诏书扔至一边,然后展开袖中书信。
【东篱亲启:吾不日将至洛阳,想及惟吾一人照料家里,何其劳累,更那堪形影相吊、对月愁思?若东篱怜我之辛苦,何如遣茶来?——王番亲笔】
如果荀悠蠢笨不知,此刻已经对着这封刻意拽文嚼字的信笑出声了吧,就和以前戏谑王番笔墨功夫不足一样。当然现在,他不会。
就像在街市里看杂耍,若一早明白了他们的简单把戏,还有什么乐趣可言?只觉自己被当作傻子戏弄罢了。反之,则可以跟着众人哄笑一场。不过,即使你看穿了其中的把戏,他们还是要装作把戏很新奇的模样好蒙骗其他人,你若直言不讳地点出,他们只会惊呼一声说他们自己都没看出其中的奥妙、拒绝承认把戏本身的粗劣。旁人便会想,他们到底是故意戏弄无知之人还是真的把“把戏”当作心意了呢?
荀悠自忖多智,也解答不了这个疑问了。
“你到底是真心还是在玩弄我的心意?”
不过,无论如何,能令我迷惑其中这么久才看透,你的把戏都很成功。
王番,或者说,成王璠,用了三年的时间想把他变成这盘棋上一颗摇摆不定的棋子。
果然是一母同胞的兄弟啊,都这么看得起他荀悠。那他该向谁投桃报李呢?荀悠自嘲地苦笑,他一点儿也不想被“看得起”,如果可以,他情愿龟缩在一方净土,骂他胸无大志也罢、贪图安乐也好。如果这是治世,多他一个纨绔子弟又何妨?只是他曾亲眼看过这个乱世——易勘波谲云诡,难续采菊东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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