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元九是老孟家第九个孩子, 家里穷得揭不开锅, 他不想成累赘,一声不响的走了, 说要去闯荡江湖。孟元九走的时候抱着一把刀,他捡来的,当时地上两个人都死了, 孟元九看了一会儿没看出来这刀是哪个死人的。
他走了没几里地, 发现自己蠢得厉害,什么时候离家不好, 偏生要挑个寒冬腊月天。
孟元九走了不到七天,鞋丢了一只, 用布包着左脚慢慢走到白麓城。那年孟元九才十二, 没啥求生的本事,只能讨饭吃。
运气好会遇到几个好人家给他点馒头,孟元九在白麓城转了快半个月, 最后选择在悦来客栈门口安了家。乞丐都喜欢在客栈边上,吃喝不愁,掌柜的倒剩菜剩饭都会直接包给门口的乞丐。
白麓城生意最好的是太白居,太白居门口等着的人也就多,客栈掌柜怕人多闹事儿,讨饭的挤在自家门口看着晦气,于是让他们晚上入夜之后去后院领剩菜,就当是打发人了。
可惜太白居是好去处,轮不到孟元九,剩下的大客栈也差不多,基本上都被瓜分干净了,谁是谁的地盘儿划得清清楚楚旁人碰不得。后来孟元九就找到了悦来客栈,这儿一个同行都没有。
悦来客栈的陈掌柜看到孟元九的时候诧异了一会儿,似乎是懂这儿的规矩,进去包了剩菜给孟元九。
孟元九接过剩菜,嘴上说着吉祥话,类似于吉祥如意,恭喜发财,好人万事如意财源滚滚什么的。
陈掌柜听了也没说话,他一个胡人长相,戴着一顶毛帽子,然后嘴上叼着一根干草,倚在门上看他。
孟元九还没被这样看着吃饭,有点不大好意思,不过他吃一口就明白了,这悦来客栈门口为啥没人。
“你这也太难吃了!”孟元九没忍住,直接破口大骂出来。
陈掌柜切了一声,道:“我说小乞丐,你能不能别给脸不要脸?”
孟元九感觉自己是做的不地道,都出来讨饭的,哪里还有嫌饭菜难吃的道理,孟元九又吃了一口,心想着不行,他就算是饿死,他娘的也吃不下去了!
陈掌柜看了一会儿,摇了摇头进屋了,第二日孟元九还在他门口,于是陈掌柜又带了剩饭。
孟元九没走,拿着白面馒头,就着剩菜就吃了,不过在里面挑挑拣拣的,统共也没吃几口。孟元九吃不下的,陈掌柜就转身喂狗去。孟元九也分不清他俩到底是谁糟蹋粮食呢。
第三日孟元九没走,第四日孟元九没走,第五日孟元九也没走。
陈掌柜只是过来送饭,看着也不像是什么良善人,也不跟他说几句话,顶多就是一句:小乞丐。
第十日的时候,孟元九真的是饥寒交迫的厉害,看也不看真的囫囵吞枣似的把剩菜吃了一干二净。
陈掌柜打量着他,大概是觉得这人真是个神人,这么难吃都能吃下,也可能是想着这小乞丐估摸着会被冻死了。
陈掌柜道:“你把刀卖了,能吃一口好的。”
孟元九紧紧抱住刀,说:“不卖,饿死了也不卖。”他想当个大侠,他想闯荡江湖,可不能为了那顿热乎乎的饭菜把刀给卖了。
陈掌柜啧了一声,有点无奈,道:“招个伙计,一个月一钱,你干不干?”
“干!”孟元九叫起来,生怕陈掌柜会反悔。
孟元九进了悦来客栈那天,他只穿着一只鞋子,身上破破烂烂的衣服都臭酸了,左脚差点冻废了。但他一直没松开刀,虽然那刀破破烂烂的,并不是什么好兵器。
悦来客栈的陈掌柜有个怪名,他姓陈,名城,连着叫肉麻的厉害,所以别人都叫他陈掌柜。
悦来客栈除了陈掌柜,还有一个帮忙的伙计叫方海,听说是以前柳荫巷的刀客。孟元九不怎么喜欢陈掌柜,但老缠着方海,说有一天自己也想当刀客,求他教他两招。
店里有只黑猫,猫脖子上挂着一串铃铛手链。这猫不亲人,看着有点凶,孟元九一碰它就呲牙咧嘴。黑猫只跟陈掌柜好,两人经常坐在门口晒太阳,黑猫就眯着眼趴他膝盖上。后来黑猫在外面弄大了肚子,下了三个小崽子。小崽子喜欢黏着陈掌柜,陈掌柜走到哪儿,后面就跟着一串小黑猫。
孟元九看过大黑猫上的铃铛,是一串女孩子的手链,做的精巧,上头还画着小猫脸。孟元九想入非非,以为这猫是陈掌柜相好留下来的。
陈掌柜酿的一手好酒,做的一手烂菜。他看着脾气挺好,但对谁都有点爱答不理的,好像是谁也勾不起他的兴趣。
孟元九一直不喜欢陈掌柜,陈掌柜天天懒懒散散,没客人也不着急,来客人也不优待,炒个菜那么难吃还得逼他吃。
第一次孟元九察觉出陈掌柜不寻常,是因为那天有人在客栈里闹事儿。三个江湖人,说了没两句,就要打起来了。孟元九特激动,这是最好的景,也是他离江湖最近的一次。旁边人都在起哄,看热闹的向来不怕事儿大。
“要打出去打。”陈掌柜冷不丁道。
没人把他一个小客栈的掌柜放在眼里,那人道:“打坏多少,爷赔!”
陈掌柜打了个哈欠,道:“桌椅板凳碗筷盘子,一个一两。”
那人脸瞪得通红,道:“你这是黑店!”
陈掌柜还在嚼着草,道:“我就是黑店啊。”
那人是个急性子,道:“那老子就替天行道,砸了你这黑店!”
结果他连根筷子都没折断,直接被陈掌柜拎着领子扔出去了,外头冰天雪地的,大侠摔了个屁股墩。
本来想动手的另一个人也愣了,主要是也没看清怎么动手的,竟然一股脑的又往上冲。
下一刻,砰的一声,这位大侠又被扔到屋外树干上了。
第一次没看清,第二次稍微看清了一点,这一招就能看出来不是对手。第三个人咽了口水,看了前两人的下场,一点不想出去跟他们当个难兄难弟,于是乖乖落座,陈掌柜看他的时候他还特腼腆的笑了笑,端着水杯的手一直在抖。
陈掌柜掀开帘子,进后厨之前,跟孟元九说了句:“看好了,谁要打架直接扔出去。”
孟元九张着嘴,一愣一愣的,还没回过神来,心想着你让我扔我也没本事扔啊。
陈掌柜这人身上有很多秘密,那天之后孟元九没事干的时候就喜欢看他,观察着他,像是个捕快一样想挖出点蛛丝马迹,然后发现陈掌柜浑身都是谜。比如孟元九从来没见过陈掌柜脑门,冬天戴毛帽,夏天戴高顶帽,有时候太热了也在脑门儿上捆个布巾。
还有,每年十二月刚过腊八,掌柜的会去京都,自己去,过了年再回来。
掌柜的说是去看新菜,但每年回来做饭还是难吃,孟元九心想着掌柜的没救了,京都的好厨子都帮不了他。
孟元九当然不知道陈掌柜大费周章的是去过生日,又想了想掌柜的那么神秘,是不是去京都杀人的?
孟元九在悦来客栈住了六年,那年他十八了,正是泰安十年十一月。
孟元九生在好时代了,他家是漠北人,听说大周富庶才跑到大周来,听说京都很繁华,但一直没去过。人人都说这个皇上好,本来十年应该举国大庆,但转眼间却传来了噩耗,皇上驾崩了,听说是身负顽疾,病逝的。
举国哀悼了三天之后,根据遗诏,新帝周瑾即位。
皇上驾崩的那天,陈掌柜按照每年的计划本来收拾好行囊准备上京都去。那件事一出,陈掌柜京都也不去了。
孟元九问:“今年不去看新菜啊?”
陈掌柜让他滚,孟元九就滚了。
从那之后,陈掌柜特别消沉,他那天晚上在屋顶上喝了一夜的酒。
有天晚上孟元九路过陈掌柜房间,听到里面好像有人在哭,模模糊糊听到一句:说好等你,你不来。
然后又听到一句:说好要给我过一辈子生儿,说话不算话。
孟元九诧异,掌柜那样一个男人竟然会哭。但他又纳闷儿,哪有皇上死了,老百姓哭成这样的,孟元九问方海:“掌柜的这是怎么了?”
方海支支吾吾的,似乎不知道怎么说,半天憋出来一句:“掌柜的爱国。”
孟元九点了点头,似懂非懂,心想陈掌柜看上去这样漫不经心的一个人,原来还有这样的家国情怀。
举国哀悼别人哀悼三天,陈掌柜太爱国了,一时半会儿缓不过来,店关门七八天也不见开。幸亏本来生意也不怎么好,在陈掌柜眼里不算亏本。但在孟元九眼里那就是白花花的银子往外流,他一个小伙计操着掌柜的心,这客栈这样下去迟早有一天要倒,客栈倒了他可怎么办?
又过了两天,天大早就有人来敲门,孟元九不耐烦的去开门。“来了来了,谁啊?”
孟元九开门之后就愣了,门外站了一个顶好看的人,孟元九这辈子没见过这么好看的人。他长得高又贵气,穿着狐皮裘,一圈毛领衬得他那张脸,真是绝了。
孟元九支支吾吾的,道:“你是不是找错了?”
男人断然道:“没找错。”
孟元九心想着这男人声音好听,就是无形之间有股威压,让人不自觉的想低头,孟元九猜测这大概是哪家的家主,怎么跑到白麓城去了?这小地方有什么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