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头是铁做的吗?撞人这么疼。”夏侯潋撇嘴,抬眼瞧见她手里的荷包,问道,“欸,这不是我装痒痒花儿的荷包吗?怎么在你这?好啊你,偷我东西!”
“呸,谁偷你的,就你这破荷包,我才不稀罕呢!”莲香翻了个白眼,把荷包扔在夏侯潋身上。
夏侯潋莫名其妙,打开荷包一看,里头的痒痒花已经没了。
痒痒花是他平日在府里面摘的,那花儿长得很好看,花身是粉的,花尖带点儿紫,就是不能随意上手摸,沾上一点儿就会起红疹子,痒得厉害。夏侯潋有收集怪玩意儿的癖好,痒痒花是他的藏品之一。
莲香拿他的痒痒花,准是捉弄人去了。夏侯潋决定好好检查自己的被褥,他们俩天生不对头,没准这小蹄子就是想捉弄他。
戴圣言找谢秉风商量了谢惊澜跟他走的事儿,果然不出意料,谢秉风巴不得谢惊澜离得远远的,最好再也不要回来。这事就这么你情我愿地敲定了,戴圣言跟谢惊澜说天气暖和了就启程,下一站不出意外的话是朔北。
除了每日上午的听学,谢惊澜便在藏书楼呆着。夏侯潋照常洗完了衣服就去陪着谢惊澜,给他端茶倒水。出了上次的事,再加上谢惊澜就快离开了,夏侯潋并不再瞎跑了,乖乖地跟着谢惊澜,哪都不去。
这日正百无聊赖地揪着花坛里的花儿,兰姑姑跌跌撞撞地跑进藏书楼,大喊道:“不好了!不好了!”
“什么事儿!”夏侯潋扶住兰姑姑,问道。谢惊澜也走了过来。
“莲香……莲香……”
“莲香怎么了?”谢惊澜问道。
“莲香……大夫人说莲香下毒害她,要把她……把她打死。少爷,您快去正院,莲香已经被拖过去了!”
夏侯潋和谢惊澜对视一眼,连忙往正院跑,只求正院的人下手慢点。
路忽然变得很长很长,谢府大得出奇,回廊弯弯曲曲,像是阻挠他们快点到正院,假山假石横亘中间,阻挡去路,以往风雅的园林山水此时此刻都面目可憎。
夕阳红彤彤地挂在天上,天际像被火烧过似的,一片触目惊心的赤红,偶有飞鸟飞向云霞,像一头扎进了无边的业火。
两个人气喘吁吁地跑到正院的门洞,两个仆役抬着一具蒙着脸的尸体走出了门槛。
转弯的时候,尸体的手从被单底下漏了出来,那是一只保养得很好的手,白生生的,十指如削葱,一根倒刺也没有。夏侯潋看见那只手就崩溃了,泪水夺眶而出,冲上去要抓那只手。
莲香素来宝贝她的手,洗衣服洗碗的活儿都不做,只做点针线活儿。她说她那双手是要帮谢惊澜编络子绣花纹的,糟蹋不得。她每日清晨要用香膏擦手,每隔几日就要修剪指甲。这样宝贝的手,此刻指缝中都是木屑,那是她被打的时候在木凳上掐出来的。
夏侯潋想起她的娇气蛮横,又想起那日她偷偷跑来柴房给他送馒头和水。俏生生的笑脸还历历在目,转眼间人已冰凉了。
几个仆役冲上来,拉住夏侯潋,把他按在地上。夏侯潋使劲挣扎,眼睁睁地看着莲香被抬远。
萧氏带着面巾站在台阶上,目光漠然地看着谢惊澜和夏侯潋,面巾是半透明的纱,隐隐能看见她脸色几个红色的小点。
“这个丫头下毒害我,我让刘管家用的刑,谢惊澜,你待如何?”萧氏隔着门洞和谢惊澜遥遥对望。
刘管家?哪来的刘管家,他不是早被秋大哥奸杀了吗?夏侯潋疑惑地转过头,瞧见院子里那个本应早已死去的人,脸上挂着熟悉的笑容——那个笑容属于秋叶。
一阵胆寒充斥了胸腑,夏侯潋的脊背一点点地泛起了霜毛。
伽蓝刺客所经之地必定血流成河。他想起了那日秋叶和东厂番子的交易,秋叶扮成刘管家,是来杀谢秉风的吗?
“我怎敢如何?不过来送旧仆一程罢了,夫人连这点面子都不给吗?”谢惊澜推开仆役,拉起夏侯潋。
“谁知道这丫头下毒是不是你指使的!”
“哦,我指使的又如何?夫人要连我一并打杀吗?”谢惊澜冷冷道。
“你!”
谢惊澜转头对夏侯潋说道:“你先回去陪着姑姑,我去送送莲香。”
两个人的眼睛里都藏着深切的悲哀,夏侯潋握住谢惊澜的手腕,道:“少爷。”
谢惊澜摇摇头,低声道:“我没事。”
夏侯潋点点头,看了秋叶一眼,秋叶朝萧氏做了一揖,远远跟了出来。
夏侯潋走到花园的时候,秋叶追了上来。
“秋大哥,你怎么扮成……”
秋叶用食指抵住夏侯潋的嘴,道:“嘘,诸事莫问。”
夏侯潋扭头就走,秋叶无奈拉住他,道 :“那姑娘没死。”
夏侯潋顿住了,道:“你说什么?”
秋叶眨眨眼,道:“我知道她是你的小玩伴,给她留了一口气,只是不知道腿脚能不能好利索。”
夏侯潋感动得无以复加,道:“秋大哥,谢谢你!”
“小潋,你现在还想当刺客吗?”秋叶摸摸夏侯潋的头顶,道。
“我……”
“其实山上没什么不好的,就是小了些,可这天地未尝不是一个巨大的囚牢啊。”
“秋大哥,为什么你们都不愿意我当刺客?段叔这样,你也这样。我真的不合适吗?”
“合不合适要问你自己,我怎么知道呢?”秋叶笑了笑,他推了推夏侯潋,道,“好了,快回去收拾行李吧,你叔来接你了。”
夏侯潋张目结舌:“什么?这么快!”
第16章 风雨来
要得到一份欢愉,便要十份痛苦作为交换。若已经得到一份欢愉,便要十倍的痛苦作为偿还。
谢惊澜很早就明白这个道理,只是他没有想到,上天竟苛刻至此。
他站在院门口,看见夏侯潋背着包袱,旁边立着一个壮实的男人。
男人身长八尺,宽脸膛,皮肤黝黑,大冷的天还撸着袖子,露出手上结实的肌肉。他显得有些局促,手脚都不知道往哪放,比旁边的夏侯潋还不体面。正东瞧西瞅,打眼瞧见谢惊澜,他转眼问兰姑姑,道:“这是?”
兰姑姑还暗自淌着泪,见谢惊澜回来了,忙擦了擦眼泪,欠身道:“少爷。小潋的爹来接他了。”
男人爽朗地笑道:“原来是小少爷。”
他从兜里掏出一包油纸包着的松子糖,递给谢惊澜,一面道:“这段时日打扰小少爷了。小的是小潋的爹,当初小的把他卖进府来实在是迫不得已,家里颗粒无收,女人又养了个娃娃。幸好现在手头宽裕了些,便紧赶着过来赎他。这孩子有造化,听说他已经被一个大人赎身了,小的这便带他走了,少爷可还有什么吩咐没有?”
他和夏侯潋肯定没有对好口供,两个人说的由头完全不一样。夏侯潋的表情有点尴尬,谢惊澜没有理那个男人,只问夏侯潋:“你要走了?”
“嗯。是要走了。”
男人悻悻地收回松子糖,抱着手等他俩唠叨完。
“东西都拿上了?”
“拿上了。”
“如果我要给你写信,要写到哪?”
夏侯潋望向段叔。段叔有些头疼,暗道这小屁孩事儿真多,陪着笑脸说道:“这可难办了,我们那犄角旮旯地儿收不到信。”
谢惊澜早猜到这个男人不会容许他继续联络夏侯潋,没有为难,只道:“你如果想给我写信,便寄到苏大人家里,他会转交给先生的。”
“好。你不嫌弃我字丑就行。”
“那你走吧,一路保重。”
夏侯潋踌躇了一会儿,道:“那个,莲香她……”
“她的尸身我已亲眼看着她母亲接走了,你不必忧心。”
夏侯潋最终仍是没告诉谢惊澜莲香没死,毕竟要说莲香没事,就一定会牵扯上秋叶。他默了会儿,道:“少爷,你爹……”
夏侯潋眼神闪烁,谢惊澜一瞧就知道有事,便道:“他已与我无关了,不必再说。”
“我明白了,”夏侯潋拍了拍谢惊澜的肩膀,道,“那我走了。”
“后会有期。”
“后会有期。”
兰姑姑塞了几个包子给夏侯潋,哭道:“小潋,保重。”
“姑姑您也保重,节哀,别哭坏了身子。”夏侯潋收了包子,牵上段叔的手,扭头走了。
谢惊澜和兰姑姑把二人送到偏门,目送两人慢慢走远。一高一矮两个人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在胡同里,远处是赤红的晚霞,夏侯潋一步一步往远处走,斜阳照在他的身上,让他的身影变得朦朦胧胧,似乎下一刻就会消失在夕阳下。
谢惊澜突然不可抑止地害怕起来,他和夏侯潋是不是再也见不到了?
“夏侯潋!”
谢惊澜忽地跑过去,夏侯潋闻声,刚转过身子,便被谢惊澜一把抱住。
他身上有干净的皂角味,夏侯潋吸了吸鼻子。
“前天在书房说的话,你不要忘了。”他听见谢惊澜埋在他的肩膀上,闷闷地说道。
“不会忘的。记在心里呢。”
“我会找到你的。”
“嗯,我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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