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边的都清理完了?”
“完了,去老段那边看看吧。”
刺客飞奔而过,撞了他的肩膀一下。谢惊澜仿佛没有知觉的木偶一般,呆愣在原地。兰姑姑的身下流着漆黑的血液,像宣纸上的墨迹一圈一圈地晕染开。余光里,那个指尖旋着银刃的刺客又出现了,他站在树影下,沉默地看着谢惊澜。
“夏侯潋,”他开口了,声音像清泉流淌,“你在做什么?”
恐惧如霜毛一样在心头滋生,他的身子不可抑制地轻轻颤抖。
不要回头。不要发抖。不要害怕。
谢惊澜握紧拳头,迈着沉重的步子经过兰姑姑的尸体。浓重的血腥味扑面而来,腥得他想要呕吐,他咬紧牙关,在兰姑姑的尸体前走过。面具下眼泪夺眶而出,在他拐过转角的瞬间从下巴上滴落。
到了。到了。他看到门了。谢惊澜忍住狂奔的冲动,一步一步走前去,推开那扇虚掩着的门。有一个刺客正在巷子里跳房子,长刀靠在墙边。
他看到谢惊澜,停了下来。那目光像一块冰,谢惊澜僵硬地转过身,朝另一边巷口走去。
一步,一步,在一步。马上就要到拐角了,马上就要离开那个刺客的视野了。
“喂,你去哪?”身后,那个刺客突然问道。
谢惊澜僵住了。
“梆子声没响,按规矩是不能走的。”
“……”
“喂,你哑巴吗?”
他该怎么回答?不对,不能说话,声音会泄露他的身份。谢惊澜疯狂地思考怎么办怎么办怎么办,却无计可施。
“让他回去吧,第一次跟着出来,该是吓坏了。”另一个声音忽然出现,谢惊澜转过身,看到那个手握银刃的刺客。
月光下,他的眼神温润如水。
“嘁,胆小鬼。”跳房子的刺客嗤了声。
谢惊澜扶着墙壁,拐过了拐角,走了几步,然后夺路狂奔。谢府离他越来越远,血与火的噩梦却如影随形。兰姑姑沾满鲜血的尸体仿佛就在眼前,他睁眼闭眼都是兰姑姑破败的身躯。
明明之前还哭着喊着要去救兰姑姑,直面刺客的时候却吓破了胆。他是个懦夫,他是个懦夫!一个石头绊倒了他的脚,他狠狠地摔倒在地,头脸和手都磨出了伤口。他趴着地上,用力捶着地面,直到拳头鲜血淋漓,脏污的土地上布满血痕。
捶到手酸了,他爬起来,靠着墙坐着。大街上空空荡荡,屋檐下挂的灯笼像漂浮在空中的磷火。
他忽然意识到自己已经无家可归,更无处可去。他从未离开过谢府,一个小小的金陵城对他来说就是整个世界。现在他该去哪?该找谁投奔?戴先生吗?不行,他离得太近,找上他会给他招来祸端。他还有什么亲戚?没有,他没有母族可以依靠,更不知道有没有什么远房亲戚。他像失了家的雏鸟,在霜风中张皇失措。
对了,魏德,那个混蛋,是他指使七叶伽蓝灭谢家满门。他忽然有了方向,像在大海漂浮之时抓到一截枯木,一旦抓住了就不松手。他要复仇,不管是魏德还是七叶伽蓝,他要他们死无葬身之地!
谢惊澜从地上爬起来,踉踉跄跄地走向了无尽的长夜。他知道,谢府小少爷谢惊澜已经死在了这个深夜,从今以后,他将作为一只鬼魂继续活着。
第18章 落横波
正院的天井下排满了尸体,鲜血汇成小河在沟渠里缓缓流淌。刺客们正在清点人数,一个高大的黑衣男人拎着夏侯潋的衣领走过来,手一抛,夏侯潋被狠狠地丢在尸堆之中,白色亵衣顿时沾满血污,浓郁的血腥味席卷口鼻,让他几欲作呕。夏侯潋从地上爬起来,眼角瞥见谢秉风和萧氏抱在一起的尸体,他们的脸上定格成一个恐惧得几近狰狞的表情。
刺客们围过来,盯着中间的夏侯潋。
“罗伽,怎么回事?”段叔问道。
罗伽摘下面具,露出冷峻的面容,道:“他放跑了一个人。”
段叔看了夏侯潋一眼,問道:“放跑了谁?”
“不知道是谁,他把自己的衣服和面具给了那个人,我和紧那罗还以为是他本人,便让他走了。”先前跳房子的刺客开口道,“紧那罗,你说是吧?”
秋叶没有说话,只摸了摸夏侯潋的头顶。
一个刺客冷冷地开口:“夏侯潋,谁借你的胆子,竟敢放跑猎物!”
另一个刺客笑道:“自然是迦楼罗。这小子仗着自己娘亲厉害,什么事儿不敢做?上回他还拔光了我家母鸡的毛。”
后面的清点人数的刺客道:“我已经核查过了,谢府一百零八个人,一个也没少。”
诸刺客面面相觑,罗伽问道:“你点清楚了?”
“确实点清楚了。”那刺客回道。
那曾在门口跳房子的刺客说道:“可我确实看到一个人穿着他的衣服出去了。段叔,您的刀也在他身上。”
段叔来不及心疼自己的短刀,道:“依我看,要不咱们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得了,反正册子上的人数没有少,并不碍事。”他转头对罗伽道,“我们不必和一个孩子计较吧。”
“孩子?”罗伽冷笑,道,“在下十二岁就出道杀人了,当初可没有人跟我说过我还是个孩子。况且住持向来铁面无私,若是被他知道了,咱们都得挨鞭子。”
段叔叹了口气,转头对夏侯潋骂道:“臭小子,你快说,你到底把谁放跑了?一刻不看着你就给我惹事!”
夏侯潋哑声道:“是谢府的小小姐。”
罗伽问道:“为何册子上没有她的名字?”
夏侯潋半真半假地说道:“她向来不受谢秉风待见,上次更是言语冒犯了谢秉风,谢秉风并没有让她背奏折。或许谢府名录上也没有记上她的名字吧。”
罗伽继续问道:“她去哪了?”
“我不知道。”
罗伽掏出一把匕首,用刃尖挑起夏侯潋的下巴,逼他直视自己的双眼,道:“不要耍花样,把你知道都吐出来。”
夏侯潋毫不胆怯地和那森冷的目光对视。
秋叶指尖寒光一闪,薄如蝉翼的刀刃抵在罗伽手腕,他微笑道:“伽蓝禁止动用私刑。”
罗伽眯起眼,道:“紧那罗,你这是要护着他?”
秋叶不动声色将秋水压在罗伽腕上,迫使他放下匕首,嘴角的弧度不减分毫。
“我只是在维护寺规。”
罗伽沒有和秋叶硬争,心不甘情不愿地收起匕首。
伽蓝之中除住持之外,以八部地位最为尊崇,而八部之中,除迦楼罗之外剩余七部实力旗鼓相当。秋叶以秋水指尖刀闻名,其刀薄如蝉翼,两头开刃,在指尖旋转不绝,不知暗杀了多少高手。但秋叶还有个身份更让人忌惮,他是伽蓝掌刑,掌管伽蓝斩逆殿诸刺客,凡背叛伽蓝者皆死在秋水刃下。
但无论怎么说,他摩喉罗伽也是八部之一,秋叶也要忌惮他三分。
“你还知道寺规?你身为掌刑,可知道夏侯潋放跑猎物,当处以何种刑罚?”罗伽的目光变得阴森,一字一句道,“杀无赦。”
“即便是杀无赦,也当交由住持处置,再由我施刑。”秋叶道。
“行了,你们两个,当务之急是找到那个小小姐。”段叔拉开剑拔弩张的二人,问夏侯潋道:“她叫什么名字?”
夏侯潋道:“谢静兰,安静的静,兰花的兰。”
“这小子撒谎。”一个苍老的声音突兀地响起,一个拄着拐杖的老人家慢吞吞地走过来,夏侯潋扭过头看,是那个给他送过刀谱和药汁的暗桩前辈。
这下完了,蒙不住这帮傻子了。
“谢府只有一个谢惊澜,是个男孩,正是他伺候过的小少爷。这小子心肠软,怕是对这个小少爷有感情了。”老人家用拐杖敲了敲夏侯潋的脑袋,摇头道,“早告诉过你你不适合当刺客,看吧,惹出祸事了。”
瞎凑热闹。夏侯潋握紧拳头。
“这小子狡黠,满口谎话,若不用刑根本问不出什么。”有刺客在后头道。
秋叶扫了那人一眼,道:“伽蓝禁用私刑,有什么事儿,回寺再说。”
“由您掌刑,怎能称为私刑?逃跑的猎物不追回,我等对魏公公不能交代,届时败坏了伽蓝的名誉,这罪过我们如何担当得起。即便是住持在此,也定当严刑拷问猎物下落。”那人冷笑了声,“还是说,紧那罗大人在怕迦楼罗归来,知道你对她的儿子用了刑会找您麻烦?”
罗伽也冷笑道:“放心吧,紧那罗,夏侯霈已经三个月没有音信,怕是早就死在西域了。”
“你放屁!”夏侯潋闻言,红着眼大吼起来,“我呸,就算你被蚂蚁啃光了我娘也不会死!”
段叔厉声喝道:“夏侯潋!给老子安静!”
秋叶按住夏侯潋的脑袋,不让他继续乱动,叹道:“各位只猜对了一半,我不仅惧怕迦楼罗,还惧怕住持。”
罗伽疑道:“什么意思?”
秋叶笑道:“诸位难道从不疑惑夏侯潋的父亲究竟是谁吗?”
“你的意思是……怎么可能!”刺客们都大惊失色。
秋叶低低地笑起来,声音低沉却清晰无比地说道:“不错,正是弑心佛陀,咱们的住持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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