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督主有病 (杨溯)


  夏侯潋不知道是不是错觉,他在这个女娃娃眼中看到隐隐的敌意。微微皱了皱眉,拱手道:“卑职不能下令处斩,还得容衙门审理定夺才是。”
  阿雏望着夏侯潋,心里凄惶起来。听夏侯潋这话头儿,倒像是不准备帮她讨回公道似的,她心里顿时悲凉起来。也对,人家现在当了官儿了,岂能因为她一个妓女和别人结梁子,再说他又不是没帮过她。可心里还是堵得慌,压了成千上万颗大石头似的,呜咽声从喉咙里漏出来。
  百里鸢听见阿雏的呜咽声,心里顿时焦躁起来。
  “沈潋,你果然和你的义父一样,令人厌恶。”百里鸢冷冷道,“既然如此,那便由本侯代劳!”话音刚落,她猛地把匕首拔出来,阎总旗痛到脸庞扭曲,肥腻的脸肉一阵痉挛,像揉皱了的硬纸。百里鸢没有停,匕首掉了个头对准阎总旗的面庞刺过去,一旁的张小旗发出惊恐的尖叫。
  阿雏也惊叫:“阿鸢!”
  然而匕首在逼近阎总旗脸庞一寸远的地方戛然而止,百里鸢抬起头,是夏侯潋制住了她的手腕。
  “督主不是我的义父。”夏侯潋看着她的眼睛,“小君侯,你不日就要回封地了,在此之前还是不要惹出祸端的好。杀了一个锦衣卫,对你有害无益。”
  百里鸢面无表情地盯着他。
  “如若小君侯信得过卑职,便把他交给卑职来处置吧。”夏侯潋继续说。
  百里鸢双眼一眨不眨地望着夏侯潋,夏侯潋也望着她。两个人对视了许久,百里鸢脸上的凶戾慢慢褪下去,收回手道:“很好,你把这两个人带走。不过,你要把他们看得紧紧的,最好是滴水不漏。他们的命能不能保住就看你了,沈大人。”
  张小旗抹了一把汗,把阎总旗从桌边搀起来,路过夏侯潋的时候阎总旗停了步子,道:“改日定当略备薄酒答谢大人搭救之恩,届时请大人务必赏脸。”
  “脸就不赏了。”夏侯潋说。阎总旗脸色一僵,显然没料到夏侯潋这么说话,只听夏侯潋又道:“来人,把这两个杀才押到东厂大牢,听候审讯!”
  这下所有人都呆住了,阿雏和百里鸢都转过脸来,眼睛里有惊讶。
  厂卫虽是一家,可去东厂总没有回锦衣卫衙门安心,况且听夏侯潋方才这话头儿,总觉得语气不善,张小旗心里忐忑,流着汗道:“小沈大人这是何意?回锦衣卫也是一样,咱们回锦衣卫听候发落吧,小沈大人,您看如何?”
  “我说的不够明白?”夏侯潋一字一句地道,“拿、人!”
  立时有几个番子上前来掰住两人的肩膀和手臂,阎总旗沙哑着嗓子喝了一声:“慢着!”
  他喘着粗气道:“小沈大人,我们是锦衣卫,就算要审,也是押解到南镇抚司,由百户大人审讯,千户大人核查,指挥使大人批准。您是东厂的档头,管你们东厂的事儿就好,将我们押到东厂,是什么道理?”
  夏侯潋沉吟了一下,点点头道:“你说得对,我弄错了。”
  阎总旗刚松了一口气,夏侯潋又道:“来人,把他们押到刑部大牢。”
  阎总旗脸色一变,“大人!”
  “犯官押解刑部,这总没错吧。就算是你们锦衣卫要拿人,也当去刑科批发驾贴。”
  “你!”阎总旗脸皮颤抖,道,“小沈大人,您高抬贵手,放了我等这一回如何?一个妓女而已,何苦做到如此?我的舅舅是司礼监秉笔太监姚公公,跟着厂公做事做了七年。就算您是厂公干儿,论亲疏远近的确越不过您去,可您总得给我舅舅一个面子。否则……”阎总旗冷笑了一声,“我舅舅和厂公在宫里抬头不见低头见,我可保不准我舅舅说上您几句闲话。”
  夏侯潋走到阎总旗面前,低头帮他整了整衣领,然后拍拍他的脸,冷笑着道:“说了多少遍,督主不是我干爹。至于你要告状,尽管去。老子但凡说一个怕字,就把名字倒过来写。”他抬头又吼了一声,“来人,带走!”
  外面的锦衣卫呆若木鸡地看着阎总旗和张小旗被押走,番子们推着他们跟上。夏侯潋让他们先走一步,回过头看阿雏。阿雏拿手绢擦着脸,脸上的胭脂已经糊成了一片,百里鸢也在边上举着手帕帮她擦。一大一小两个人蹲在地上,很可怜的样子。
  夏侯潋在门槛边上站了一会儿,太阳照在脊背上,微微有点发烫。
  “阿雏,你放心,我肯定会帮你讨回公道的,但章程还是得走。”他说,“这种人案底肯定很多,一准能治死他。”
  “算了,夏侯,你别跟他们结梁子,到时候沈公公该怪罪你的。”阿雏说。
  “督主是我兄弟,他不会怪我的。”夏侯潋看她还是很颓靡的样子,踌躇了一会儿,又道, “你要不要洗个澡,我去帮你打水。”
  阿雏抹了把泪,道:“夏侯,谢谢你。你救了我两回。”
  “谢什么?小事。”
  夏侯潋撸起袖子走出去,熟门熟路地朝后厨走。他从前在这儿住的时候经常走这条道儿,清晨起得早眼睛还迷瞪着,可闭着眼睛也不会走错。夹道边上开了点儿梅花,浓浓淡淡点缀在青砖墙上,阳光照在上面,滚上一圈金边。身后响起脚步声,他起初以为是云仙楼的仆役,让开道来,可那脚步声紧跟着他,他回过头看,正瞧见百里鸢闷不吭声地跟在后面,见他看过来,对他龇了龇白牙。
  “小君侯怎么来了?”夏侯潋问。
  “你管我。”百里鸢负着手在他边上走。
  他偏头看这丫头,她穿着妆花蓝缎的马面裙和素绸袄儿,脸蛋白生生的,眼眸乌亮,不说话的时候还挺恬静。夏侯潋听说过她,他们东厂做事的人,对京里面的贵人或多或少知道些根底。她是大岐唯一的女侯,也是唯一的稚龄君侯,可惜家里人死得早,一个人孤苦伶仃地上京来朝贺。沈玦提过她一嘴,说这丫头暴戾得很,倒是很配她的名字。
  “方才阿雏的事儿还要谢过小君侯,”夏侯潋问道,“只不过下一回别那么莽撞了。”
  百里鸢冷哼一声,什么话儿也没说。
  “小君侯为何会在这儿?”夏侯潋有些好奇。她一个姑娘家,还是贵戚,竟然出现在胭脂胡同。
  “来玩儿。”她指了指另一边的墙根,“那里有个狗洞,我经常钻。有一回遇到坏人,阿雏姐姐救了我。”
  来这种地方玩儿,夏侯潋笑了笑,他倒是很能理解她,没爹娘管教的孩子就是这样,他也是,甚至胆子比她还要大一些。爬墙、上房,偷钱,什么坏事儿都干过。他又问:“所以这回你也救她?”
  “嗯。她是我姐姐。”百里鸢仰着头望着夏侯潋,“我哥哥姐姐都死了,阿雏姐姐对我好,她就是我姐姐。”
  她这话儿听起来很是辛酸,夏侯潋莫名想起持厌来,抬头看前面,鸡蛋黄的阳光打在还没来得及开花的枯枝上,一切都是昏黄的模样,有一种寥落的凄清。一路无话,顺着回廊一拐弯,赶巧路过他以前住过的柴房,往那边看了两眼,房门闭着,门前搁了一大盆还没洗干净的衣裳,应当是换了新的小厮在那住。
  夏侯潋在门外经过的时候,持厌在门里面糊风筝。段九坐在炕上看着他,持厌低着头,一点一点把风筝纸糊在竹篾上。这手艺是夏侯潋教给他的,夏侯潋很会做东西,尤其是这种小孩子玩的玩意儿,据说是小时候孤单,自己学会的。他想弟弟真的很聪明,他小时候也孤单,可是他就没学会。夏侯潋一个不落都教给了他,他练了很久,做出来的东西有夏侯潋的七八分那么好。有时候停下来揉手,外面的声音很迷蒙地传进来,最开始是几个男人吵架的声音,后来是杂沓的脚步声,慢慢的静下来了,他听见有人经过了他房前的回廊。
  是那些打人的锦衣卫吗?他想。他一开始本来是打赢了的,后来段九忽然带来了侯府的刺客,顺便把他带走了。其实他有机会杀百里鸢,他拿到了绣春刀,只要有刀,他有把握杀掉百里鸢。可是如果杀了百里鸢,他也会被其他刺客杀掉。他可以杀了所有人,可他无法全身而退。他存了一点私心,他还想再见小潋一面,哪怕只是一面。他犹豫了,只那么一瞬间,他就失去了最好的时机,刀被段九夺走,他又成了伽蓝的囚徒。
  他停了下来,变得怔怔的。段九的烟锅在黑暗里一闪一闪,像转瞬即逝的烟花。
  夏侯潋打了热水回来,帮阿雏蓄满浴桶,就准备回去继续上值了。阿雏身子不方便,百里鸢送他出来,走到门前的石狮子边上,长随牵过马来,夏侯潋接过缰绳。
  “你有哥哥姐姐吗?”百里鸢忽然问他。
  “有一个哥哥。”夏侯潋说。
  “他在哪?”
  “不知道。找了很久都没有找到。”夏侯潋低头蹭了蹭脚底下的沙子,“那家伙傻了吧唧的,真担心他被人卖了还给人数钱。”
  “你有新哥哥了,为什么还要找他?”
  夏侯潋一愣,“新哥哥?我哪来的新哥哥?”
  “沈玦,”百里鸢说,“你说他是你兄弟。”
  夏侯潋不知道怎么说了,自暴自弃道:“你说是就是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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