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督主有病 (杨溯)


  他坐在黑暗里忍着心痛,可忍不住,这痛楚太强烈,好像三魂七魄被生生撕开。他想恨夏侯潋,他骗了他,什么唯一的家人,什么把自己的命送给他,都是骗人的。可他又分明知道是他飞蛾扑火咎由自取,这是一场灭顶之灾,是他自己非要迈进来,最后连灰都不剩。
  他没有珍宝了,珍宝是别人的,他只有满心的尘灰,荒芜又萧索。他捂着脸低低的笑,笑着笑着变成哭,他想他是傻了痴了,竟为了这种事情哭。他用袖子擦眼泪,可那泪止不住,像决堤的河,倾倒他满心的哀伤。他忽然不想擦了,于是停下来,对着黑暗默默地流泪。
  “干爹,还有件事。”沈问行的声音忽然响了。
  他没应声。
  “夏侯大人跪在这儿一个时辰了,您……您要见见他吗?”
  里面仍是没声儿,沈问行知道答案了,转头望向雨里,那个黑衣的男人跪在院子中间,浑身淋了个湿透,头发一绺一绺地黏在脸上。今天的雨大得没边儿,仿佛全天河的水都倒下来,夏侯潋就在滂滂的雨里沉默地跪着,像一块不会说话的礁石。
  “夏侯大人,您明儿再来吧。”沈问行冲进雨里劝他,“干爹正在气头上,您等他消消气,明儿就没事了!”
  夏侯潋慢慢地摇头,脸上写满了绝望。他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忽然开始扇自己巴掌,左掌扇完换右掌,右掌扇完换左掌,一下一下,巴掌声隐隐约约传进风里,很快被大雨埋藏。
  “您这是做什么!”沈问行去抢他的手。
  夏侯潋推开他,继续扇,一面道:“我是畜生,是畜生。”
  “今儿是怎么了?平日里好得恨不得长在一起似的,一晚上的工夫,这就反目成仇了?”沈问行愁得抓心挠肺,又从地上爬起来去敲门,依然没人答应,灯也没点,门里门外两个人都像孤魂野鬼。
  夏侯潋停了手,开始磕头。雨水在他额下飞溅,慢慢地变成深红色,顺着汩汩的水流流出去,像一缕飘散的朱墨。他仿佛感觉不到痛了,只有无边的冷,从触着雨水的指尖开始深深蔓延进心底。脑子里挥之不去的是沈玦的影子,那苍白的身躯上布满的红痕,还有他愤怒欲杀的眸光。
  他知道他们完了,他连陪在他身侧的资格都没有了。他是个该杀的畜生,堕入阿鼻地狱都弥补不了他犯下的罪。
  不知道过了多久,雨都慢慢小了的时候,门终于开了,黑洞洞的一个口子,里面的烛光亮了起来,透过门上糊的软烟罗,隔着雨帘烟雾一般朦胧。沈问行冲他招手,示意他赶紧进去。夏侯潋从雨水里爬起来,整个人像打河里捞出来的似的,浑身淋淋漓漓滴着水。他抹了一把脸,站起来的片刻头有点晕,差点没有稳住。他闭了闭眼,迈着沉重的步子到了门槛边上,拧干净身上的水才进门。
  沈玦坐在案后,低垂着眼,领口没有翻好,露出一点红点子,夏侯潋的眼睛像被烫了一下,慌张移开目光。
  沈问行关了门,偌大的屋子里只剩下他俩。一人湿淋淋地站着,头发还在滴水,一人坐着,冷冰冰没有表情,像一座冰雕。
  “夏侯潋,”沈玦将两张黄纸推到夏侯潋面前,调节了一下声气,道,“这是你的路引和户籍,明日起不要回东厂了,你走吧。”
  夏侯潋呆呆地望着那两张薄纸,“走?”
  “我累了,我不想……”沈玦顿了顿,艰难地把话说下去,“我不想再这样继续下去了。太累了,十年,已经够久了,该结束了。你不必自责什么,你没有错,错的是我。你走吧,夏侯潋。”
  他这样说着,心像被碾碎一般,他想再也拼不回来了,也不必拼。长痛不如短痛,他又不是没尝过痛,没什么好怕的。这样一想他反倒好受了些,抬起眼来,却正撞见夏侯潋悲伤的目光,他那样苦涩地望着他,像一只被抛弃的孤狼。
  这是什么意思呢?沈玦心里抽痛,他对夏侯潋向来是心软的,只要他说一声,命都可以给他拿去。可为什么要悲伤呢?他放他去找大小姐,放他阖家团圆,难道不好吗?他强自笑了一下,说:“你不把她接过来,是忌惮伽蓝吧。没关系,夏侯潋,你去找她吧。我再给你一个新的身份,你从此隐姓埋名,和你的大小姐,还有你的孩子,去哪里都好。只有一点,永远不要回京,永远不要出现在我的面前。”
  夏侯潋很久都没有说话,直到沈玦看见一滴晶莹的光在他眼前掠过,砸在地上的青砖上,很轻很轻地一声响。
  夏侯潋在流泪。
  沈玦几乎快要崩盘,说不出的苦闷和酸楚一层一层叠加,仿佛下一刻就要决堤。分离总是苦痛的,他想起很多年前他们的分别,在谢府的小巷,在寂寂的宫庭。他握紧拳头,告诉自己没关系,不要紧,他会好的,他是司礼监的掌印,东厂的提督,什么样的伤没受过?什么样的伤疗不好?
  他站起来,踅身便走。绕过书案,与夏侯潋擦肩而过的时候,腕子却被夏侯潋拉住。他挣了下,没挣开。夏侯潋的掌心很烫,像炭火似的烤着他。
  “少爷,你想不想知道大小姐是谁?”夏侯潋低声说。他的嗓音很哑,如同揉了一把沙子在嗓子里,在淅淅沥沥的雨声里几乎听不分明。
  沈玦想说不想,他一点也不想知道关于那个女人的细节,他想起“潋郎”,想起那个私孩子,光想想就像被扼住了咽喉,痛得难以呼吸。
  可夏侯潋自顾自地说了下去,“你记不记得我们俩第一次见面,你被谢惊涛按在地上打。我那时候就想,这小少爷真弱,一点儿还手的力气都没有,要是是我,我早把他们都打趴下了。你长得又好看,我就想怪不得还不了手,原来是个娘娘腔。”他泪眼朦胧地笑了一下,继续道,“后来你还想打我,结果又被我按在地上打,还哭了。你记不记得?
  “再后来,我当了你的小厮,每天要扫地拖地洗碗,还得帮你洗衣裳。可是你这个人实在太烦人了,衣裳洗得不干净得重洗,进你的屋子还得洗三遍澡,我夏侯潋活了十二年没见过你这样的。所以……我偷偷给你取了外号。”
  沈玦身子僵住了。
  夏侯潋吸了一口气,轻声道:“少爷,没有什么女人,也没有什么孩子,那是十七借我的身份欠的情债。”他惨淡地笑了笑,“大小姐是你,一直都是你。”
  那一刻,雨声消退,天地寂静,沈玦再也听不见别的声音。漫漫沉寂中,他很慢很慢地转过头,对上夏侯潋悲哀的目光。
  “对不起,少爷,我喜欢你。”


第106章 碧血梅花
  雨点儿滴滴答答敲在沟瓦上,清脆的一片响。屋子里却寂静,夜里冰冷,周身像泡在冷水里发着寒,视野里烛光朦胧,蜡烛泪一滴滴落在瓷盘上,层叠地凝成一朵朵梅花印。离开沈玦他又能去哪呢?有人的地方才叫家,没有沈玦他就没有家了,他又成了一个没有根蒂的浮萍。
  夏侯潋垂着头,松了握住沈玦腕子的手,心直沉下去,落进了深不见底的枯井。
  然而,刚刚松手的那一刹那,他的手又重新被握住。
  他惊讶地望向沈玦。
  “夏侯潋,”沈玦一字一句,咬牙切齿,“你是不是有病?”
  他转过身来,一步一步逼近夏侯潋,森森烛影映着他的脸,是冰冷的滟然。夏侯潋被他逼得后退,渐渐没了退路,后背压在立柜上,云头铜栓子戳着他的腰,微微的疼。沈玦揪住他的衣领,咬着牙道:“娘娘腔?大小姐?夏侯潋,亏你想得出来!”
  沈玦离他太近,几乎脸贴着脸,他甚至可以感觉到沈玦温热的呼吸。他不敢正视沈玦,沈玦每一个充满恨意的眼神都能让他痛不欲生。
  他沙哑地开口:“少爷,我没有哪里可以去,你杀了我吧。”
  他闭着眼等沈玦的发落,那一瞬间显得格外的长,心在炉锅里煎熬。窗外夜风拂过,新发的枝叶拨剌剌地响。在那片风雨交织的静谧里,夏侯潋的下巴忽然被沈玦捏住,被强迫着抬起头,唇上抵上同样的温热。
  夏侯潋猛地睁开眼,眸子几乎缩成一条细线。
  他没有等来发落,他等来了一个吻。
  一瞬间,万籁俱寂。
  那是一种温热又柔软的触感,轻轻碾磨着,像是试探,又像是安抚。他的唇瓣被沈玦含在唇间摩挲,极尽温柔,深藏着多年敢思不敢诉的思慕。他的脑子一片空白,整个人像被施了定身咒一般呆在那里。沈玦还在继续,滚烫的舌尖撬开夏侯潋的牙关,径直探了进去。夏侯潋一个激灵反应过来,下意识地想要后退,后脑勺撞上柜门,“哐”地一声响。
  沈玦仍不放过他,一手搂住他的腰,一手按住他的后脑,一半是钳制一半又是安抚,他的手在他后脑轻轻按摩,舌尖又在肆无忌惮地深入。夏侯潋从来没有遭遇这样的阵仗,活了二十五年,嘴巴除了说话喝酒吃肉,没干过别的事情。他想要挣扎,心里却又渴望。这滋味蚀骨销魂,比酒更让人沉迷。
  他被吻得倒不过气来,直到腿颤身摇的时候沈玦才松开他。灯火中两人四目相对,彼此的脸皮都像烧红的烙铁。夏侯潋看见沈玦艳若桃李的唇瓣,脑子更是轰然一声巨响,浑身上下热血沸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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