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几番冲杀,谢澄身边只剩下零散的十几人,但饶是如此,他们还是义无反顾地将谢澄围在中间,严阵以待。
马蹄声渐行渐近,围在谢澄身边的一行人握紧了手中的刀剑,凝重地注视着四周。便见丛林深处,孟鸣争与一众将士粉粉出现在众人视线之中。
谢澄心中“咯噔”一声,连忙上前问道:“璋儿呢?!”
孟鸣争翻身下马,先是查看了谢澄的伤势,见无甚大碍才缓缓吁了一口气,道:“谢璋在与巴图尔周旋,得知此番有异,便叫我前来支援。”
方才在巴图尔道明谢澄处境之时,谢璋便当机立断地与孟鸣争兵分两路,一路由谢璋留在原地,另一路则由孟鸣争带队,确保谢澄的安全。
然而谢澄听完,眉间却仍未舒展:“既然柔然作出如此大的动静,那么事情绝不会如此简单。”
他抬头凝眉道:“是谁走漏了消息?”
孟鸣争低头:“彭河。”
半年多以前谢璋初回西北,这个小子就曾经对谢璋表示过异样的排斥,没想到如今竟然反叛至柔然当了卖国之贼。
“不对!”谢澄闻言,恍惚间似乎抓住了些什么,飞快地说道,“既然巴图尔是冲着璋儿去的,那为什么还会派如此多的的兵力到艾尼那里?!”
要知道,艾尼与奎尼可是水火不容的。
此次柔然大举进攻大渝,以奎尼巴图尔为首,艾尼顶多算是一个随军的王子,怎么能调动如此多的兵力?
除非,谢澄碰到的,不是奎尼的人。
孟鸣争与谢澄几乎用了平生最快的速度往谢璋一方赶,风声在耳际如鼓如擂,摧人心肠。
若方才与谢澄一战的,并非是奎尼的人,而是艾尼的,那么谢璋此时面对的,恐怕将会是整个柔然军营的兵力。
谢澄心急如焚,然而当赶到场时,还是被眼前的场景吓得失了魂。
巴图尔见孟鸣争中计带走部分兵力,便趁机朝谢璋发难。谢璋身后的数千军马,在此时的巴图尔面前简直不堪一击。
谢澄赶到时,谢璋正挥剑击飞不知从哪个方向射过来的流矢,怎奈一个晃神,那箭直入后背,登时让谢璋疼得眼前一黑。
巴图尔带来的兵力,远不止方才他与孟鸣争看到的那么多。
没看错的话,方才他还在其中看到了奎尼。
谢璋额间因疼痛渗出了几滴冷汗,他痛苦地喘息了片刻,翻身自马鞍处抽出一柄长枪,在空中抡开一个半弧,将要近身的众多敌军掀翻在地。
可他坚持不了多久,源源不断的柔然军队持续地挥刀而来,他只觉自己整个人如同一个提线木偶,再无法凝神细思敌军的方位。
于是身上的伤口愈添愈多,鲜血与汗水交杂渗透,湿了衣襟。
耳边是自己与他人重叠的呼吸声,彻骨的痛却让谢璋不得不张开嘴呼吸,连呵出的气息似乎都带着颤抖。
恍惚中,他似乎听见巴图尔略带不满的声音说:“谢璋已是强弩之末。”
而后又是一个低沉的声音,以蹩脚的中原口音说道:“可谢澄才是他们的主帅,巴图,擒贼先擒王。”
即便是眼中朦胧万里,在此时谢璋也没来由地感觉到一阵奇异的心慌。他猝然抬头,就见谢澄骑着马,不知何时已绕到离奎尼十分近的地方,身后仅剩的十几人如同沉入江海的水滴,消融得寂静无声。
他看见孟鸣争携着兵马朝他冲杀而来,动作在一呼一吸间无限放慢。
彼时夕阳正盛,谢璋仓促间回头,像是预料到什么般,慌乱地张了张嘴。
“爹……”
如同儿时呓语。
漫天的箭,像是临安城夏日的雨,沾染上了夕阳的剪影。又仿佛天际有仙人路过,踏碎了这片斑驳陆离的光影,纷纷扬扬地落了下来。
第六十章 围陷
在谢璋脑海里,关于谢澄最鲜活的记忆,是在这日战时的冬末。
残阳如血,谢澄的身影在漫天的箭雨中,如沧海一粟。
层层的围杀中,谢澄最后拼杀出了一条血路,以几十人之力硬生生将奎尼的注意力吸引过去,为孟鸣争救出谢璋争取出宝贵的时间。
经此一战,大渝的兵力几乎全军覆没。
最后的最后,谢澄浑身无一处完好,一面侧躺在谢澄与孟鸣争的怀中,一面不断地咳出鲜血。
这鲜血像涌不完似的,浸透了谢澄的领口,打湿了孟鸣争的眼眶,亦腐蚀着谢璋心上的方寸之地。
背后的光影被逐渐拉长,追兵像影影绰绰的鬼魅,夹杂着刃光连连,天地间仿若正在经历一场浩荡的劫难。
谢澄气息已出多进少,阖着眼嘴唇却还在一张一合。
谢璋极力抑制住颤抖,伏身去听。
“我知我一直是你……行动的负累……”
鲜血呛得他不住咳嗽,却仍挡不住垂死之人想要将心底话说出口的执念。
“谢家……咳……的忠烈,还是由我一人来成全……百年后相遇黄泉,我自会向陛下……请罪。”
谢澄眼中已近浑浊,他徒劳地向空中胡乱地一抓,便被谢澄牢牢握在手中。
于是仿若即将沉入一个美梦般,谢澄满足一笑,最后说出口的声音已如蚊蝇。
“陛下……明镜不忠,但璋儿是个……好孩子。”
谢璋眼眶干涩,喉间翻涌而出的悲恸被压抑成丝线般喑哑的呻吟。
他听着谢澄逐渐止息的呼吸声,一时思绪如麻。耳边是逐渐模糊的厮杀声,不知怎么,谢璋突然记起他第一次见到谢澄的情形。
同样是四面八方的金戈战戟声,他被一双粗暴的手摁在满是血液的地面上。手上沾染的粘稠腥甜而恶臭,吓得年幼的他只知嚎哭。
剑光一寒间,有一个人挡在了他的身前,将他温柔地抱起。
从此在他阴暗沉郁的童年时光中,便永远多了一个宽厚的背影。
而现在,这个背影在朝他挥手告别,在告诉他,你我此生再难相见。
……
许久不曾显形的梦魇又再次出现在谢璋的梦境之中,一时是生父陆裕与挚爱挽手双双殉情的场面——彼时他并非幼童,而是成年后的身长,可皇城的高墙于他来说依旧高耸入云,崩裂开来的血浆溅了他满头满身;一时又是之华在移步轻舞,一身长绸舞得上下翻飞,宛若游鹤。可一转眼,之华已倒在血泊间。
他还梦见景行在朝他笑,那笑容先是明媚,笑得仿佛不是出自景行的脸。渐渐的,开始变得冷漠又扭曲,一双眼中满是阴毒与怨恨。
而后他便醒了过来。
屋内有人守着,身上的伤口已被包扎完全。谢璋麻木地撑起身子,也不知是否牵动到伤口,疼得他泪眼婆娑。
屋内守着的人见谢璋醒了,忙不迭地推门而出。不多时,就见孟鸣争一身未换的战服,血气腾腾地朝谢璋走来。
他小心翼翼地坐在床边,一句也不敢提谢澄的死。
可谢璋却像失了忆般,回头看见孟鸣争眼底的血丝,露出了一个笑来:“你这是几晚没睡?眼睛红得都赶上兔子了。”
孟鸣争沉默了片刻,低声道:“你别笑了。”
“……”谢璋的笑容蓦然一收,冷冷地看了孟鸣争一眼,兀自下了床。
孟鸣争跟了过去:“虽说现在时机不对,但是我还是有事要跟你商量。”
谢璋捂着伤口在案前坐下,从杂
物堆砌的桌上翻出一个香囊,紧紧地握在了手心,才抬眸淡淡道:“我睡了几天?”
谢璋重伤刚醒,孟鸣争还担心他因为谢澄的死失了战意。现在看来,虽说他气血尚虚,但脑袋还是清醒的。
孟鸣争这才放下心来,就着积灰的茶壶匆匆喝了一大口水,才道:“你伤势不重,但伤到了筋骨,昏睡了五天。”
“奎尼打到哪里了?”
“这就是我要跟你说的了。”孟鸣争愤恨地锤向案上,零碎的物件噼里啪啦跳了满地,“五日的时间,雍州已经失守了,这柔然杂碎不知在何处请了个军师,连取我们三座城池,已直奔兰州而来。”
谢璋垂眸不语。
从艾尼冒充乌尔都引谢澄入陷阱开始,柔然的野心就昭然若示。先是借着渝军中奸细的便利,处处比他们先行一步。而后以一招声东击西的招数,引得渝军兵力分散,转而包抄夹击。
在面对谢璋性命之诱惑时,巴尔竟舍得舍弃,转而听了奎尼的命令,对谢澄围追堵截,让整个西北两军没了主帅。
见谢璋不言,孟鸣争默默看了他一眼,低声道:“彭河一事,是我疏忽了。”
那日在商讨讨打柔然一事时,彭河曾经莫名其妙地闯入过主帅营帐。当时孟鸣争没将此事放在心上,只以为彭河是急于讨功,方才不顾军规。
哪知他生了一副豺狼之心,端的是卖国求荣的心思。
孟鸣争千算万算都没能想明白,当所有将士都在拼了性命保卫家国之时,那些阴邪之辈却挖空了心思残害自己人。
就连……就连身为前朝皇子的谢璋,如今也只是一个守卫故土的将领罢了。
谢璋眼中的阴鸷一闪而过,他站起身来,缓缓道:“他总归会是一个死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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