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容燕便轻轻一讪,将主事权再次交到了慕容熙的手上。随后这个深谙中庸之道的太子,下达的命令便是拨下几道赈银,安抚那些在冤假错案中受到伤害的百姓,并让钟悦与景行一齐监督。
众人匆匆散去,宋徽一路冷着脸,沉默不言的出了宫,连一个眼神都没施舍给陆舟。
陆舟倒也不在意,只是亦步亦趋地跟在他的身后,被甩远了,才微扬声音道:“我帮你解围,你就这样对我啊?”
他不言语还好,话音一处宋徽便憋着一肚的火,回身甩袖道:“解围?怕是借着机会把你心里话说出口罢了!”
陆舟脸色一变:“你说什么?”
“有些话不听也罢。”宋徽模仿着陆舟的话,而后冷哼一声道:“陆泊潜,你是不是也忘了,你自己也曾是这些说不出话的一员?”
陆舟的过去,宋徽虽说不上如数家珍,但多少也知晓一些。
他的父亲曾是远在边陲之城兰州的一个州府,数十年前还是前朝晋的天下,本是声望财富加身的官爵之家,却一夜之间沦为阶下囚。州府的陆夫人曾以血泪递交冤情,但皆如石沉大海,最终郁郁而终。
直到慕容燕的铁骑踏破晋朝的大门,陆舟才得以重见天日,甚至站在当初站不到的高度。
陆舟低着头,看不清表情:“所以,你觉得只有你才是一腔孤勇,满朝都是遮眼蒙耳的庸臣?真是好一个众人皆醉我独醒。”
宋徽喘着气,浅笑了两声:“我乃一界庸人,但入朝为官,尚且知君应以民意为天,若强行摁压,教人口不能言,腿不能行,双目不得视,百姓何谈归顺,江山何谈安平。”
陆舟:“可你看看,这满目江山皆是被蒙眼遮耳之人。”
时运如此,轮换谈何易。
陆舟似是无奈,又似是说不清的疲惫:“你以为皇帝不懂吗?他只是不愿意懂。也只有你这样傻的人,才会直挺挺得去撞它的刀尖。”
宋徽回身望了陆舟一眼,心下冷静了片刻,缓缓道:“我不知旁人是如何想的,但南浔考取功名,为的就是有朝一日尽赴圣继绝学,开天下盛平。不知所谓又如何?文死谏,武死战,这是我等为官者的宿命。”
陆舟:“粉身碎骨也不怕?”
“不怕。”
两人之间隔得太远,陆舟看不清宋徽的神情,四下无人,索性几步来到送回身边,虚虚地拥住宋徽的腰侧,在他耳边沉声道:“傻南浔。”
宋徽下意识想要挣脱陆舟,却在抬眸间看见了陆舟眼底的一片红,动作便蓦地一顿。
只听得陆舟如喟叹般的声音响起:“可我会心疼。”
古今数百年,忠渝之士皆不问得失。可那诸多人晓得的道理,偏偏无一人去流传出去。
你若想要喊得出声音,必须要站得稳身体。你若想要批评指点四周的风景,首先要爬上屋顶。[注]
……
谢澄从宫里出来至大理寺时,谢璋正在屋里一面煨着热茶,一面等他。
景行奉慕容熙的命,也与钟悦一齐来到了大理寺,处理王舒之死后续的事。
等几人推开大理寺的大门,就见谢璋正端着一杯茶给身边的一个女子递过去,听到动静回身正撞进景行的视线里,又连忙扭过身去。
女子一身朴素的靛灰色布衣,鬓间插了一把手工钗,花纹刻得粗糙得很,但看得出来主人十分爱惜。她的身边跟着一个浓眉大眼的小娃娃,头顶上扎着冲天揪,分外可爱。
可女子的眼眶似乎是因为过多流泪,十分红肿,连日来的奔波,面容上除了疲惫与困苦,便只剩下微不可见的希望。
几个下朝归来的视线一瞬间落到谢璋的身上,后者轻咳一声,起身道:“这是王舒的妻女,刚到临安,我便做主将她带到大理寺了。”
王夫人看见三个身着官服的人迎面而来,也不知向谁行礼,索性跪**重重磕了几个头,方才轻声问道:“各位大人,请问王舒在哪里?”
原来她眼中还未熄灭的希望,来源于王舒。
钟悦与谢澄皆是无言,一片沉默中,只听得景行冷淡的声音道:“死了,你既来临安,就肯定知道。”
她当然知道,但她心中某处微弱的声音告诉她,兴许是假的呢?兴许一睁眼,王舒就在田间看着她笑呢?
而景行的只言片语,彻底打破了她的幻想。
王舒的尸体抬出来的时候,已经不成人样了,整个人因为血液尽失的缘故,呈现出一种灰色的死气,连唇色都成了一片白。
这个女人只是看了尸体一眼,就哭倒了。
仿佛一路上流干了泪,到现在,便成了血。
王舒的小女儿还未到知事的年纪,只是见到母亲悲痛欲绝,便也无缘由地跟着哇哇大哭起来。
大理寺充斥着两人凄厉的哭声,但谁也没有阻止。
景行靠在大理寺门前的长柱边,凛冽的风迎门而入,吹得他衣袍猎猎飞舞,脸上犹觉刺骨。可他像无知觉般,只垂眸盯着初冬最后的落叶出神。
哭声渐止,景行察觉自己的衣角被人拉拽了一下。
他低下头,是王舒的小女儿。
粉嫩的娃娃脸,脸上犹带着泪痕。却丝毫不怕冷着脸的景行,仰着脸脆声道:“大哥哥,我爹还会回来吗?”
又有一阵风吹过。景行弯下腰将小娃娃带到背风处,沉声道:“会的,等你长大,他就回来了。”
谢澄等人劝解王夫人在临安便将王舒归于尘土,可王夫人执意要把王舒带回邺城。临行前,王夫人问:“我家男人送的那个东西,送到了吗?皇上会换掉杜老爷吗?”
没有人回答她。
大约世上有些问题,本就是没有答案的吧。
[注:你若想要批评指点四周的风景,你首先要爬上屋顶。——歌德《格言诗》]
第四十八章 焚身
邺城的冬日比临安来的稍晚,虽说是朔风连绵,但好歹日光带着微暖。然后近日不知怎么,天气阴沉已有数日,寒意如不见形的丝线,直教人裹紧了覆身的衣物。
东方刚泛起肚白,丫丫睡眼惺忪地从暖烘烘的被子里爬起来,就透过窗外看见了纷纷扬扬的鹅毛大雪。
不知哪家的稚儿谁起得早,已经能合着早晨的袅袅炊烟,听见阵阵欢声。
丫丫自然也很兴奋,扭头叫到:“娘!下雪了!”
没有人回应。
丫丫奇怪地回头,却发现平日里睡在身侧的娘亲早就不见了踪影,连被窝里都泛着冷意。
她只好自己从床榻上抱起厚重的衣物给自己穿上,然后出了门。
爹早就把柴火放在院门口烧起来,可旁边依旧没人。丫丫走过一道回廊,才逐渐听见细细碎碎的说话声。
那声音听起来是娘亲,可是语调压得极低,丫丫靠着回廊处的一个圆柱旁,偷偷探头出去,就听见娘亲说:“外面火烧得多大了?”
丫丫的爹摇摇头,说:“不知道,听说火是从昨夜烧起来的,就在主城最大的马场里。”
两人一阵低语,随后就听见娘亲语调微扬,犹带痛快与怒意道:“烧得好,若不是昨天丫丫睡得晚,我也该去!”
一阵刺骨的风吹来,夹着几片飘落的雪花,冷意激得丫丫忍不住直打喷嚏。动静颇大,惹得丫丫的爹发现了躲在圆柱后的人,连忙招呼着妻子,将丫丫带回了房间。
丫丫睁着圆溜溜的眼睛问道:“什么火呀?”
丫丫娘一面给丫丫裹上大裘,一面囫囵道:“没什么,丫丫乖,我们去吃饭。”
丫丫缩了缩脖子,最后看了眼漫天的雪,乖乖地跟着女子走了。
身后是烈火焚烧的浓浓烟雾,盘旋着与飞雪交舞,似乎能从呼啸的风声中,看到昨夜那场痛快的大火。
……
谢璋起了个大早,出门时正撞见谢澄在廊下生火,一个须发染白的老人矮矮地蹲着捡着枯草干木往火盆里丢,时不时抬头看下天色。
谢璋哭笑不得,将谢澄扶起身,道:“爹,咱们现在是在谢府,冷的话有暖炉,再不济还有汤婆子,作什么非要吃一嘴的烟灰。”
谢澄蹲得久了,腿有些泛麻,却仍是回过头瞪了谢璋一眼:“你在西北待了那么多个冬天,难道日日有暖炉给你?”
老人多半有些稀奇古怪的坚持,谢璋劝不动,便索性坐下来与谢澄一起生火。可虽说此时风大,但风向是朝着屋内,谢璋在火盆里扒拉了两三下便放弃了,道:“今日怎么这么大的风?”
谢澄指了指天空上阴沉的云,说:“要下雪了。”
上天同云,雨雪纷纷。
今年临安的冬天似乎来得格外早。
朔风不绝,谢澄摇着扇子扇了半晌,也不见半点火星,便只好遗憾地摆着手起身离开。
谢璋便也拍了拍沾灰的衣角,想着回头去看一眼黄坚强。可他刚走几步,便听见身后传来细碎的脚步声。
十一目送谢澄的背影离开,才从墙外的树荫下一跃而出,停在谢璋的身后。
谢璋回过身,见到的就是十一略显焦急的脸。
他心中猛地一沉,下意识就想到与景行有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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