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定风波 完结+番外 (来风至)


  大约是谢璋神采飞扬的眉眼看在景行眼中太过刺眼,他静默了一瞬,不可抑制地想到了在景府酒窖中如同行尸走肉的景恒,以及整日愁思困苦以泪洗面的景母。
  他觉得,大约人世间所有的温情,只有谢璋的这双眸子才能配得上。
  而像他自己这样的人,只能在黑夜里,在腐朽溃烂的沉疴里,沦为淤泥。
  谢璋本能得觉得景行的目光冷了下去,他顺着目光看去,只看见陆舟凑在宋徽的耳边正悄声说着什么。
  正在谢璋以为景行不会开口时,却突然听他说道:“不了,我今日约了景夫人过中秋。”
  谢璋一愣,然而还未等他反应过来,景行已蓦然起身,大步流星地离开了。
  恰此时,宴席上传来一阵喧闹。谢璋耐着性子看过去,便见慕容燕醉醺醺地被皇后扶着站起了身,身边的人胆战心惊,怕这个老皇帝一个没站稳摔倒,哪只慕容燕挣扎着甩开了他人的搀扶,高声道:“中秋节怎么不放花灯?”
  皇后应和道:“明日臣妾就与皇上一齐放花灯。”
  谁知慕容燕一把推开了皇后,皱眉道:“谁要与你放花灯,我要与之华一起放,之华最喜欢的就是莲花灯了。”
  宴席中静了一瞬。
  席中大多坐着的,都是知晓前情的人,他们垂眸不言,以酒盅挡住自己的神情。
  也不知在醉梦中的慕容燕是否还有神志,见半晌无人应答,竟如孩童一般嚎哭道:“我的之华呢?我的之华去哪儿了?”
  不知哪里吹来的凉风,将檐间的灯笼吹得东倒西歪。而夹杂在风中时高时低的哭嚎声,无端多了份让人浑身战栗的凄厉。
  然而谢璋只是面无表情地瞥了慕容燕一眼,任一句句“我的之华呢”飘散在空中。
  当坊间最善舞的女儿死了,京城就该有场大雪。[注]
  可惜秋意将盛,不会有大雪降落在这人世间。
  [注]:当坊间最善舞的女儿死了,京城就该有场大雪。——叶三《九万字》


第三十二章 中秋(二)
  苍茫云海,有明月一轮悬在天阶。此时夜色初现,月色便如银屏倾泻而出。
  景行出了宫门,没去理会身后的动静。他略微一抬眼,只觉心中充满了茫然。
  本是中秋团圆夜,可他却觉得自己无处安身。
  身边有近侍低声唤景行上马车,他才如梦初醒般坐进了马车,车帘缓缓降下,将景行偶尔露出的脆弱一并遮将而去。
  马滴滴哒哒地迈着步伐,很快回到了景府。景行面容倦怠,却在近侍掀开车帘的一瞬间,看见了在府门口似乎已翘首以盼多时的景母。
  景母今日似乎精心打扮了一番,鬓间还插了一朵绯色的芙蓉。凉意习习,景母穿着瞧着并不厚实,眼中深藏的不适在看到景行的一瞬间便被浓重的惊喜所替代。
  近侍对此情此景极为常见,不用吩咐便兀自上前预备请离景母。
  景母顿时有些焦急,皱着眉拦住近侍的动作,就要往景行身边靠近。
  景行站在马车旁,冷冷地看着景母,犹如在看一个跳梁小丑。
  景母见景行没有扭头就走,心中便升起了微弱的希望,一瞬间也不知哪里来的力气,挣脱掉了近侍,但又瞬间被拦住。动作间鬓边的芙蓉摇晃了几下,颓然掉落在地。
  虽说景行不愿与景母交流,但到底是仍是景府的女主人,近侍不敢太过逾距,拦得十分艰辛。
  却见许久默不作声的景行冷不丁地说道:“行了。”
  景行一言出口,没了回转,便在心中不合时宜地想,算了。
  也许是谢璋今日言语间的欢愉令人太过艳羡,景行竟然破天荒地同意了与景母一起用餐。
  尚未反应过来的景母走在景行之前,几乎头晕目眩。
  今日景行一大早便出了府,在外处理完事务后便直接去了皇宫。眼下回到景府,目之所及皆挂了许多与宫中别无二致的灯笼,将平日里廖无人烟的景府点缀得多了几点人间烟火。
  大厅内灯火昏黄,桌上摆了满满一桌的菜肴,看样子是景母亲手下厨之作。两人隔着一道长桌对坐下来,半晌无言。
  人间多的是犹如仇敌的母子父兄,何况景母还不是他的亲生母亲。
  景行在灯火摇曳中看了景母一眼,却在其含着愁绪的眼中,看见了泪。
  在景行尚未明确其中缘由的时候,还是懵懂地将景母的懦弱归结为爱意。当景恒在宗祠中狠狠抽打景行的时候,景母会守在祠堂大门旁的拐角处捂着嘴默默地流泪,等景恒打累了离开,才奔赴祠堂中将景行小心翼翼地护在怀里。
  后来渐渐长大,景行从景恒各种行为中留下的蛛丝马迹查到了事情的真相,便以为这对夫妇夫唱妇随,歹毒又愚蠢。于是他忍辱负重,终于在十六岁那年将景恒从御史大夫的职位上拉了下来。
  至此,恨意便如同蛛丝,在景行心上生了根。
  可时间大约真的太久了,恍惚间景行记得景母喜欢在他入睡之前给他吟唱摇篮曲,景母嗓音清甜,有段时间便真的让景行忘记了惧怕黑暗。
  每当一段记忆有了倾泻而出的契机,那些被封存在一隅的往事,终是一个不落地悉数涌上心头。
  于是景行伸出手夹了一筷,抬眼对景母说道;“愣着干什么?”
  景母手忙脚乱地捧起碗筷,在碗筷敲击的叮当声中,眼中噙着的泪终于缓缓落下。
  一顿餐吃得静默不言,景行头也不抬,似乎专注眼下的吃食,却听得景母的声音蓦然响起。
  “信儿。”
  景行抬眼淡淡道:“怎么?”
  景母情绪已然平稳,眼中带着满足的笑意:“你什么时候把你父亲从那里放出来?前些日子他还在念叨你。”
  景行动作一顿,自鼻间长长地吁了一口气。安静的大厅内传来一声细微的“啪嗒”声,是景行将手中的箸扔到了桌上。
  他抬起头,阴鸷一瞬间爬回被灯笼的暖意染得颇有人情味的眼中。景母尚不知自己说错了话,仍双目戚戚,正对着景行。
  景行倏地轻笑出声,在景母手足无措之下,轻声问道:“我有个问题,一直没来得及问你。”
  景母小心翼翼地答道:“什么问题?”
  “当初景恒拿着沾满盐水的鞭子抽打我的时候,你有没有那么一瞬间曾经想要推开过他?”
  那些不堪回首的往事,再次被鲜血淋漓地搬上了台,景母仓促间顾不得回答,只是茫然四顾想要寻求个依靠。然而黑夜漫漫,眼下只有她与景行两人。
  没有。
  即便景母没有回答,但景行还是从她的眼中,看到了答案。
  怎么会有呢?在父与子之间,这个被三从四德萦绕了半生的女人,只会选择前者。那些在景恒中风之后,在景行面前表现出的所有愧疚,都是来源于一个无能的妻子,而不是一个迂腐的母亲。
  她或许从未想到选择反抗,只会将一切归咎于自己。景恒暴戾,是她未能以柔情化解;景行对她的恨意,便也是理所应当。她应牺牲自己,来化解他们父子间的嫌隙。
  于是景行了然地点点头,便头也不回地走出了景府的大门。也将他心底那些微小的希冀与盼望,一并留在了那个身后令他幼年时期满心惧怕的黑暗中。
  景行面容一如既往的冷若冰霜,连走路的步伐都未曾凌乱。他一路穿过许多悬挂在屋檐处的红色灯笼,穿过那些令他过往年岁里深陷其中的阴暗岁月,穿过风,穿过灯影重重,踽踽至终。
  然后一抬眼,便看见了一个熟悉的人影,正坐在不远处的墙头之上,百无聊奈地摇晃着双腿。
  那人不知在那里坐了多久,似乎连衣襟都染上了月光的凉意。今夜风声阵阵,额前的碎发凌乱地贴上两侧的耳畔,露出了一双极其温柔的眼。
  谢璋听见身后的脚步声,于是笑着自墙头一跃而下,一面朝景行走近,一面道:“怎么这么久啊,我衣摆上的露水都可以……”
  声音戛然而止。
  景行长臂微张,将谢璋紧紧抱在了身前。
  这个怀抱夹杂着谢璋身上更深露重的寒意,却令景行奇迹般的平静下来。
  谢璋沉默不言,只是在察觉到景行的身体在微微颤抖之时,才试探地伸出手,拍上了他的肩。
  待景行整理好情绪,月光已不知什么时候被云海挡住了目光。他盯着谢璋,道:“你怎么在这里?”
  不久前景行在皇宫中说的那句没头没尾的话,让谢璋察觉到了异常。但他自然不会说出来,只是自身后拿出了一个食盒,笑道:“我来给你送我爹做的月饼。”
  见景行没什么兴趣,谢璋又献宝似得眨眨眼,补充道:“还有酒。”
  这一年也不知谢澄去哪里偷了师,月饼的模样如往年一样没变,只是口味变得不像是出自他手。夜色已深,无处落脚,谢璋便与景行并排坐上了方才的那个墙头。
  谢璋分了一壶酒给景行,仰头喝了一口,道:“今晚的月色真美。”
  景行短促地笑了一声,承了谢璋的好意,将手中的酒一饮而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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