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史那附离不置信地将他看了又看,拧起眉毛。
宋景仪看出他心中疑虑,望向天边翳翳阴云,淡声道,“我孩儿这笔账,总要讨回来的。”
秋风陡起,穿园而过,卷得宋景仪黑发乱舞。他一身素袍,眼中映着黯天乱云,萧寂冷清。
阿史那附离却觉心头一阵冰寒。
可是走眼了,这些个姓周的,都不是寡淡角色。
宋景仪说完,裹着披风就转身进了殿内,阿史那附离一边讲婢女们都遣走,一边跟了上去。
宋景仪坐回桌后,捧起茶杯喝水,阿史那附离见他另一只手放在桌下,似是摁在腹上,愣了愣,转身将门仔细关好了。
宋景仪脸上已经褪去了试剑后的淡淡绯红,显得虚弱的苍白。
阿史那附离自己从下头扯了把椅子坐到他身边,一面怕热地卷起袖子,半是调笑道,“将军,这约本汗诺了,可要本汗签字画押?”
“不必,我相信汗王不会违背诺言。”
阿史那附离细细瞧了他一眼,很是畅快地拍拍桌子,“宋将军好气量。”
宋景仪似乎也不想与他周旋,低头看着茶盏道,“我的计策很简单,就看将军愿不愿做。”
“请讲。”
“王爷想是告诉了汗王我的身世。”
“你二人是兄弟。”
“呵,”宋景仪似是仍旧对这称呼感到好笑,冷冷勾唇,“然王爷瞒了汗王一件事。”
阿史那附离身子往前倾了倾。
“我能以男子之身受孕生子的缘由。”宋景仪将茶盏合上,手下一阵瓷器轻响。
阿史那附离拧起眉毛。其实他早就憋坏了,偏又不好当面问起,见宋景仪自己提了起来,他明白怕不止是“天赋异禀”如此简单。
“大启皇室血脉,男子皆能如此。”
阿史那附离轻轻哦了一声,见宋景仪还静静看他,低下头又想了想,恍然大悟,将那椅子一把扯开站起来,“你是说……周容祈……”他惊讶万分,竟直呼了瑞亲王的名字。
宋景仪默然不语。
阿史那附离显然十分震惊,面上露出为难迟疑之色。
宋景仪见他这般,倒有几分感慨。先不说周容祈此人品性如何,阿史那附离对他倒是真心相付,一往情深。
竟然淡淡钦羡。
“王爷怎样的性子,汗王想必比我更清楚。你纵他惯他,宠他让他,末了未必能得到他。”宋景仪轻声道。
阿史那附离盯着他,慢慢回神,撑着桌子坐回去。
他与周容祈并非未经云雨之事,如此看来,定是周容祈背着他服药。周容祈心高气傲,是个你退一他进十的性子,偏还对那皇权心思颇深,诚如宋景仪所说,将来他高登极位,与自己的关系,着实不好说。这情爱之事也并非只应顺其自然,有时候,需要用点强硬手段也未可知。
阿史那附离向来是果断进取之人,细细想后便有了主意,朝宋景仪做了个汉人的拱手礼,“多谢将军。”
宋景仪见他想通,将茶盏放回桌上,清浅笑道,“那不知汗王手下狼面铁骑,可还有位空缺?”
阿史那附离一怔,哈哈笑起来,“自然是有的。”
第二十章 落定
平原草枯矣,黄叶树骚骚。
叶铭修抬头看一眼昏黄天色,身后战鼓雷鸣,举剑冲锋而去。
不出所料,狼面铁骑先行,阿史那附离一马当先,甚至嚣张地吹了一记长长的口哨。待到临近,叶铭修却见他嘴角轻牵,拉缰偏身,竟然从自己身畔擦了过去。
叶铭修不是第一次与阿史那附离交手,是以知道对方次次都喜拿自己开刀,此次阿史那附离却绕道而去,叶铭修一时不备,偏头看了他一眼。
就在他转头刹那,一把剑直刺而来。
叶铭修即刻提剑抵挡,两剑相抵之时,叶铭修便猛地认出来人。
铁狼面具遮住他大半容颜,他穿着皮甲佩着护腕,与其他狼面军毫无二致的打扮。只是下头露出的唇唇珠饱满,嫣红丰润,却是紧紧抿着,撤了七分皎丽,显得清冷无情。
叶铭修盯住那双黑沉柳目,“景仪。”
自己教出来的身手,一看便知。
宋景仪收剑又是一式,叶铭修半道便迎上去反守为攻。
宋景仪被逼得退了几步,叶铭修压住他的剑,低声道,“魏纯已杀。”
聪敏如宋景仪,他只需抛出这几个字,对方眼里就轻轻一闪,将那原委想透了去。
宋景仪只停了一瞬,仍是继续攻上来,叶铭修知晓他心中怒气难消,退回守势,只是一招招抵挡。
“尽早抽身离去,何苦深陷其中?”叶铭修不想拖延,将宋景仪剑拂开,颇有些苦口婆心道。
“我要的不多,”宋景仪终于开口,声音低哑,眼神疏远如同看一个生人,“苍云七州。”
叶铭修拧眉瞪眼,“我不能给。”
“这是他欠我的,”宋景仪眼里结起冰霜,“……那居安先生呢,你觉得他不欠你?”
叶铭修手上一滞,宋景仪反手一剑抹在他肩头。
宋景仪瞟了眼剑上的血花,却是不再进攻了。
叶铭修摁住肩膀,叹了口气,“阿临不知情,”他停了停,看见宋景仪眼里波涛暗涌,又道,“……是个男孩,埋在旧营黑松下。”
宋景仪气息一乱,似是僵在了马上一般。
那战马嘶鸣,铁甲碰撞的嘈杂似乎都静了一瞬。
这个孩子在他腹中呆了整整七月,从手脚微动到踢打不停,在他心中却也始终是个模糊的影子,因为他连一眼都没有见过。
他辗转挣扎,禁受一场血淋淋的痛楚苦难,如今脑中剩下的,只有它在自己腹中沉寂不动的那刻,寒侵血脉肺腑,痛彻心扉。
但他还在心中留了一丝妄念,或许孩子是活的。
此刻,叶铭修告诉他,它死了,被葬在荒地黑松之下,有冢无碑,魂归无处。
他和叶绍卿的儿子。
就如叶绍卿一般模样,硬生生闯进自己命里,又不由分说狠心离去。
宋景仪眼眶酸热,周身却寒冷至极,他静静看着叶铭修,除了瞳孔周围那淡淡红色,再寻不出情绪起伏,“苍云七州拿下后,北蒙自会息鼓求和。”
他调转马头,利落离去。
叶铭修望他黑发肆扬,御马远走。
他明白,这或许是他最后一次看见宋景仪了。
宋景仪无夺位之心,更甚之,他无家国之虑。少时宋家反叛全族诛杀,宋景仪服罪入军,便已断了他家国之虑。他习武举剑,只是为了叶绍卿。他将叶绍卿的志接了过来,替他卫国,替他杀敌,替他看西境铁蹄黄沙,替他尝黄昏烈酒家思。
即便被割了肉剜了心,宋景仪怒起反击,到头来还是克制而无奈。
因为那是叶绍卿的家国之虑。
他只取苍云七州祭他夭折孩儿,成全叶绍卿之志的从一而终。
你处你的盛世,我走我的天涯。
千字屏,琉璃灯,龙脑香。
深夜的御书房显得格外寂静,连徐朗都未站在他平日站的龙椅后侧三步之处,而是守在殿门之外,拂尘都搂得格外紧。
叶绍卿双膝跪地,低首不语,背脊却是挺直的。他穿的浅绯官服,袍尾整齐覆在地上,鸢花似蝶。
皇帝盯着那处刺绣,久久不言。
这是叶绍卿自北境折返以来第一次入宫,深夜入宫。
北蒙豪夺苍云七州,将大启与北蒙接壤处自西向东几乎大半的城池吞了去。传闻阿史那附离手下狼面铁骑,多了位善使剑的,那剑黑鞘玉首锋利异常,就连叶大将军也节节败退。
然而北蒙势头鼎盛之时,汗王阿史那附离却抛来和书一封,愿退兵停战重归于好,并提出联姻之请。更令人意想不到的是,北蒙汗王要娶的,是九原瑞亲王。
全朝哗然,阿史那附离又快马加书一封,若是皇帝同意这门亲事,苍云七州,他愿意拱手归还。此书再到,满朝鸦雀无声。
次日深夜,叶绍卿上书求见,皇帝未再视而不见。
终于,皇帝长长一叹,先开了口,“你大哥书到,劝朕和,你意如何?”
叶绍卿这才缓缓抬头,“臣也主和。”
皇帝似乎早有所料,颇为冷淡地哼笑一声,“犯朕国土,护朕叛臣,朕若是和了,大启国威何在?”
叶绍卿沉吟片刻,继续道,“阿史那附离明意要与瑞亲王成婚,这二人关系以及北蒙出兵缘由已是明了。瑞亲王逆反大罪,应诛,然他狐假狼威,叫北蒙摘了大头,若是胡言受迫于人,叫流言传开去,说陛下不念手足之情,怕是不妥。”
皇帝淡淡睨他,面上无甚表情。
“不如卖了阿史那附离这个人情,想瑞亲王心性,被人大张旗鼓娶了去,定是愤恨难堪得很了。他一旦成了北蒙王妃,再无丁点夺权可能,他那些在京中明的暗的势力,如无基之土,顷刻便散了。”
叶绍卿停了停,目光却从未落在皇帝脸上,而是盯着白玉笔洗上那朵莲瓣,“再有,秋霜初降,今年北边冷得格外早,北蒙人耐寒,若是战事再拖,待到冰雪封境,情势对我大启十分不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