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绍卿上前摁住她伤处,“怎么回事,宋景仪……”他转头往床上望去,死死定住不动了。
床上被褥未换,床角处晕开大片血渍,而上头空空如也。也并不是空空如也。血渍旁,盖着一块巾帕,两掌大小,底下些微隆起,星点血迹透出帕子来。
叶绍卿仿佛被抽去了魂,只一具空壳留在原地,呆望着那里,眼睛也不眨。
阿柒攀住他肩头,似乎想要挡住他视线,叶绍卿狠狠箍住她手臂。
“公子……阿史那附离杀入帐内,掳走了宋将军,”阿柒跪正,深深低下头去,“孩子……生下来便没声息了……”她强忍哽咽,“阿柒负了公子所托,请公子责……”
她话未说完,叶绍卿便呛咳着倒入她怀中,阿柒连忙去接,叶绍卿低头一呕,黑红的血花便落在她裙上。阿柒大惊失色,叶绍卿眼一闭,脑袋便沉在她肩头,人死死晕了过去。
叶绍卿睡得极不安稳。他走在金陵城中,青石薄苔,楼阁映水。天色灰蒙,雨势待发。叶绍卿很不喜雨,便想回家了,他加快脚步,却发觉平日热闹的街道冷寂凄清。那些小摊,木车,箩筐还布在街边,人却不知都上哪去了。
他边走边寻,却发现前边有抹朦胧的人影。白衣墨衫,玉冠鸦发。那人走得极快,拐进了个弯儿便没影了。叶绍卿心中大喜,想要唤他,那个名字却卡在喉头吐不出来,见那人消失,叶绍卿急忙就去追。
“你跑这么快做什么?”有人在背后拉住他。
眉眼温润,气质高华。皇帝穿着寻常的锦袍,正对着他轻笑。
叶绍卿很觉陌生,又觉好看,呆看了他片刻。
“剑都落下了。”皇帝说着,不知何时手中多了一把剑,纤细如丝,柔软似缎。
未等叶绍卿伸手去接,皇帝便欺上一步,叶绍卿陡觉心口剧痛,低头便看见玉绡的剑身已然没入自己的心窝。
皇帝表情淡淡,将那剑又往里送了几分。
叶绍卿瞪大眼睛,盯着他,痛得嘴唇发白。
“……为何……”
“阿临。”皇帝抬起眼,表情不知是喜是悲,只是轻声唤他。
“……阿临!”
又是一声落在耳边,叶绍卿心中一动,撑起千斤重的眼皮。
眼前模糊了一阵,那张面孔清明起来。
浓眉鹰目,满脸胡茬,颊边还溅着泥点。
叶铭修见叶绍卿睁眼,满目的焦虑安息了一瞬,继而是淡淡哀意。
叶绍卿第一反应是,我莫不是死了?
等到脑子渐渐回转,叶绍卿先是眼眶一涩,喜道,“大哥!”
叶铭修应了一声,露出点笑意,便想来扶他,怎料叶绍卿手伸过来一半,却是一顿,下一刻却狠狠将他推了出去。
叶绍卿方醒,身上丁点儿气力也无,叶铭修纹丝不动,只是牢牢抓住他的小臂。
“你走!”叶绍卿怒火冲天,一个劲儿地挣扎,怎奈叶铭修伸手牢牢摁住他脖颈,如同儿时一样将他脑袋压回床里,低喝道,“你安分点!”
叶绍卿又挣了一会,终究是没劲儿了,气喘吁吁地砸了一记床板。
叶铭修见他如此,不忍叹道,“你听我说。”
“你放开我。”叶绍卿冷冷道。
叶铭修沉默,松开了他。
叶绍卿爬起来,呛咳几声,实在无力,只得又躺了回去。
“你先听听我说的对与不对。”
叶铭修闻言,坐回床边,似是疲倦般揉了揉眉心。
叶绍卿盯了他半晌,咬了咬牙,沉声问道,“宋景仪,姓的是周。”
叶铭修皱眉看他,却是没有否认,只是轻轻叹气。
叶绍卿整个身子微微颤抖起来,只要这一条对了,剩余的,便无需再问了。他安静了片刻,忽然低头,将手上扳指取下来,朝叶铭修狠狠掷过去,“为了这弥天大谎,竟连祖宗的东西都不要了!”
叶铭修接住,面上显露几分苦涩。
“你明知他腹中是我的……”叶绍卿说不下去,刹住哽咽,偏过头去,“你竟半点兄弟情分都不顾。”
“阿临,我做的我自会承认,但我没做的,我也不必担那名头。”
叶绍卿冷笑一声,不接话。
“事已至此,我便把原委都说与你听。”
宋景仪昏沉中是被颠簸震醒的。
他腹内仍在作痛,却不再是那种规律的绞转了,只是绵绵闷疼。全身似乎置于云端,无着无落。他睁眼歇了许久,才发现自己是在一辆马车之中。
马车里挂着色彩鲜艳的毯子,香气熏人,却仍掩盖不了浓重的药味。
旁边的侍女有着明显的北蒙血统,不知是哪个部落,眼珠湛蓝,十分奇特。她似乎没料到宋景仪醒的如此早,愣愣看了他片刻,才急忙掀开帘子用突厥语喊起来。
下一刻,马车重重一晃,似乎有人直接跳上了行进中的马车,一个高大的男人弯腰进来。
他一头长发随意披散,几缕辫子夹杂其中,戴着金色额冠,短装长靴,脖子里缠着厚厚的纱布。
阿史那附离眼光古怪地盯着宋景仪,似乎犹豫了一番才在他身边坐下,做出笑容,“宋将军可算是醒了。”
宋景仪淡淡睨他,似乎无甚兴趣,想要重新闭起眼睛。
“你们大启还真奇怪,怎么还自己人杀起自己人来了。”阿史那附离见他无心对话,故意提道,“若不是本汗到的及时,你早就是具尸体了。”
“那本汗可要烦恼了,要是你死了本汗还带不带你回去。”
宋景仪终于重新看向他,似乎在品味他话里的真假,“何意?”
“夜里那队士兵,原以为是护你的,没料到是杀你的。”阿史那附离解释道,“跟本汗抢人,自不量力。”
宋景仪眉头蹙起,只是他失血过多,产后体虚,凝不起精神深思,这马车中香气袅袅,催得人越发昏沉。
“……带我……去何处……”宋景仪太阳穴隐隐作痛,眼前的阿史那附离便虚影了。
“合安。”
宋景仪明白过来,要他的不是附离,是周容祈。
“那……”
宋景仪还想再问,眼前却渐渐模糊,黑暗重新漫了上来。
那孩子呢。
宋景仪只记得,他那时候,并未听到孩子的哭声。
叶铭修倒了水递给叶绍卿,看他先把药丸服下,才道,“景仪跟在我身边这么多年,我又怎会有意害他?”
“若不是他身怀有孕,我也不会将他带到这凶险之地。”
叶铭修扫了一眼叶绍卿,叶绍卿面上一白,抿唇不语。
“你也知道,他肚子里一旦有了孩子,等同于打了个明晃晃的死罪烙印。”
叶绍卿听见这一句,低下头去,捏紧了拳头。
因为这种以男子之身承孕的血脉,大启境内唯有一支,便是皇室。不知哪一代混入的此种神奇血缘,凡是生于大启帝王之家,男子皆可像女子一般受孕。此等动摇皇室根基的秘密,只因叶家世代极得皇帝信任,便流传到耳中。叶绍卿也只是偶尔偷听来的,知道此事非同小可,乃灭门大患,深埋于心,不曾提起。
时间长久,叶绍卿本就将信将疑,几乎要将此事忘了去,看到宋景仪临产,他才恍然大悟,推测一二,震耸至极下,不由吐出孩子不该留那样的绝情之语。然而孩子确是万万不能留,宋景仪身怀有孕,便彰示他血脉之实,难免遭来杀身大祸。
“你猜到他的身份,可知他的母亲是谁?”
叶绍卿抬头,静等叶铭修说下去。
“宋嫄。”
叶绍卿瞪大眼睛,喃喃道,“居然是她……”
如此一来,安王之乱确是真相大白了。
叶靖亭临终前,将叶铭修叫到床边,将事情来龙去脉都讲与了他听,并嘱托叶铭修照顾宋景仪。
因为宋景仪,是先帝与宋媛私生。
宋媛是宋家最小的嫡出女儿,与入宫前的德妃情同姐妹。德妃诞下四皇子周容则后越发得先帝宠爱,四皇子周岁那日,宫中设宴,德妃招了宋媛进宫与自己说些体己话。先帝宴上酒醉,入得德妃宫中,恰逢德妃于皇子寝殿照看,便只瞧见二八年华的娇俏少女,伏案弄花。宋媛杏衫粉裙,剪枝含笑,当真是铅华弗御,芳泽无加。那一日,宋媛泪洒思佳殿。
闹剧过后,宋媛竟还珠胎暗结。一个未嫁少女稀里糊涂有了孩子,宋家门面往哪里搁。当时宋简已主事,接连逼问才得知真相,大惊失色。虽来由荒唐,但毕竟是皇家子嗣,杀不得送不得,思量过后,他将宋媛送至外地寺院,诞下的孩儿自己再抱回来说是己出。
于是,宋景仪入了宋家。
一年后,安王与宋媛两情相悦,宋媛嫁入王府坐了王妃。
本以为此事尘埃落定,将深埋地下再不见天日。
安王却生了反心。
不知是不是安王听到了流言风语,总之他便开始谋划这取而代之一事。宋简入他麾下,或是早不满小妹被辱,或是抵挡不住亲妹能主后位的诱惑,亦或是安王知晓了所有事拿宋景仪相逼,已无人能知。
而后便是血屠皇宫,事败人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