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仲清想了想,便道,“帝水边倒是还有卖牡丹的,恐是用了新奇的技巧,花倒是好看的。”
“秦淮边?”叶绍卿眯起眼睛。
“你若是想去,我再邀些人,再备只船。”罗仲清小心试探到。
他约的后湖,就是怕叶绍卿触景伤情起来。当初他们五人帝水飞觞,今日只剩下他和叶绍卿清冷两个。
叶绍卿脑中仿佛想起些旧时碎片来,又被罗仲清打断,便摆摆手,“太麻烦了些。”他抬头时正扫过芳君手中团扇,正是当日张卓然画的那把。
“张先生游历四方去了,这一作可算得上珍品了。”芳君见他看,便把扇子递出来,狡黠笑道,“我走哪都带着,偏要看人家钦羡的眼神。”
叶绍卿却没看画,他看的是上头的字。那是他诌的句,宋景仪题的字。他那两句可算是轻浮得很,偏偏被宋景仪写得端整隽秀,于是他便脱口而出,“给我可好?”
芳君一愣,怒道,“哪有这样的道理?”
叶绍卿自觉失言,忙倒茶赔礼,“玩笑,玩笑。”
到了此时,叶绍卿便猛地想起来宋景仪那晚飞的那一觞。那个时候,宋景仪说的是——
“当时轻别意中人,山长水远知何处。”
七年前是一别,七年后又一别。
叶绍卿再也坐不住,起身道,“忽想起要事,我要进宫一趟。”
罗仲清摸不清他这想起一出是一出的脾性,半拦半随,跟了几步,“绍卿……”
“我知道你今日想找我说什么,”叶绍卿朝他微笑,“你尽管放心。”
一日雨霁,暑风高和,烈日映宫墙,碎光耀琉璃。
叶少卿匆忙换了公服,一路望那朱墙金瓦,背上沁出汗来。
他知自己如何而去,又不知自己为何而去。
这偌大金陵,十里秦淮,楼台亭榭,笙歌浓酒,趣玩奇珍,却蓦然失了颜色。一砖一瓦,一花一草,皆陷入了静默。
只在等他动念。
这念一动,指不定这些都会碎成齑粉,若不动,叶绍卿便觉自己和它们一样,只是漂亮的死物。
或许,再见……再见宋景仪一面,这一切都有解了。
路过那翊林阁,瑞兽镇檐,游龙绕壁,已是竣工了。
那是他为皇帝造的楼宇,他为皇帝组的内阁。罗仲清先前几番布置,也便是想让自己旁敲侧击几句,谋阁中一席之位。先帝时安王之乱,直至今日朝中仍未安稳。新帝要忠臣,更要近臣,要将那皇权锁在自己掌中。七年前毒酒过肠,他不能为他争这天下,他便替他守这盛世。
只是到了今日,叶绍卿再遥望那翊林阁,只觉得过于辉煌气派了些,皇家威压逼人,颇有些不近人情的高漠。
“你要去北境?”皇帝着紫衣金袍,正在阅军报,闻言抬头看叶绍卿。
“正是,”叶绍卿点头,“七日后安县有运粮草,臣欲同行。”
“前线危险,你去做什么。”皇帝将头又低了下去。
“三封未收回,瑞亲王已离开九原,进取合安,阿史那附离善于伏击,行踪不定,兄长必定需要人分忧。”叶绍卿忽而笑道,“如今战事越发激烈,陛下将臣送过去,一是督军,二是振奋军心啊。”
世人都皇帝身边这位叶大人是多得帝心,叶绍卿这一去,可真算得上仅次于皇帝御驾亲征了。
皇帝这时放下手中纸笔,眼里似笑非笑,淡声问道,“你去北境,是去见你大哥,还是去见旁的人?”
叶绍卿静默片刻,俯身行礼,“臣想见边境险山恶水,想见叶家战旗铁马冰甲,想见敌军血溅荒原。”
那本是七年前叶绍卿所想。
皇帝压低眉毛,隐约透露出恼怒,很快又消沉下去,转为淡淡怅惘无奈。
片刻,只听皇帝轻声道,“带上阿柒,也让朕放心些。”
叶绍卿诺了,正要退下,听得背后又是皇帝一声轻唤,“……阿临。”
叶绍卿回头,皇帝眉眼寂寂,欲言又止。
叶绍卿心中有刺梗出般难受,甚至有些不着边际的戒备。
“替朕瞧瞧那阿史那附离是何许人物,”皇帝笑着摆摆手,“……谨记月内必回。”
叶绍卿盯了他一会,紫色庄重,衬得龙椅上那人矜贵无比。他眉眼柔和,笑容恬淡,却少了那分容人触指的亲昵温度。
第十五章 洧谷
深夜,军营忽生异动,火把纷纷亮起,瞬时夜如白昼。
“你说什么?”宋景仪发也未束,抓着肩上的斗篷,不禁往前走了好几步。
那信兵身上满是血污,显然受伤不轻,嘴唇干裂,定是连日奔波未敢歇息,他勉励支撑,嘶哑道,“三封之战,李将军冒进被诱困于平羌关,叶大将军带兵去救,不料本应同瑞亲王在合安的阿史那附离一日横穿杜哈草原,反咬叶大将军于洧谷,如今我军被困谷中,若敌方援军一到,必是凶多吉少啊!”
宋景仪眉头紧蹙,脑中急转。
阿史那附离为抢先机,必然带的轻骑,人数不会过多,但他们游牧民族本就擅长游击,传闻他手下一支亲兵团,马和人都戴铁狼面具,行踪诡谲,战力惊人。阿史那附离只需守住谷口,待后援一到,便是瓮中捉鳖一网打尽。
合安战即,这后线所剩兵防不多,但确是离洧谷最近的。如今情势,便也只争一个快字,这里宋景仪位衔最高,容不得他丝毫犹豫,“徐副将,点整五千人随我即刻出发洧谷,派人往近处驻点求援。”
他边说着飞快在纸上写下调遣命令,“这信快马送平林,敌方援军很有可能往那处经过,定要拦下。”
此处多为叶铭修的旧部,是以与宋景仪很相熟,一令一动很是流畅,宋景仪方放下笔,已有人取信入封,而侍官已经捧着战甲上前替他穿戴。
宋景仪接过,“你们先出去吧,让王先生进来。”
战甲极重,压得腰腹越发窒闷。宋景仪被叫起来时孩子便很不安分,他好不容易才扣上腰封,却无法坐下,撑着桌案稍作休息。
孩子已经七个多月了,但生得贴里,王居安又有意控制,是以个头不大,腰封一束,盔甲一盖,竟是很难寻出端倪。宋景仪知晓这一征自己是躲不掉的,更何况被困的是叶铭修,自己绝对义不容辞。夜潜沈府那回的后果叫他心有余悸,便欲先与王居安寻些方法。
没料到的是,等了片刻,却有人回报,王居安不在营中,已派人去寻了。
距营地几里外有座山,据说长了些奇珍药草,有些只在凌晨开花,及时采下方能入药,王居安心痒,总不时偷偷进山几次。
宋景仪心里暗叹怕是今晚被自己撞了个不凑巧。情势危急,他也无法再多等,径自去王居安帐中寻了些安胎药丸,给他留了接应的条子。
铜雀打着响鼻,扭过头来嗅宋景仪的手。
宋景仪摸摸它的脖子,心中的焦灼倒被冲散不少。他未习武之前还不曾知晓,这纵马飞驰,大抵是每个男儿心中最畅快的事情,而以身犯险,也是无甚可惧的。只不过他此时腹中还有一个稚嫩生命,便需他多谨慎些罢了。
刚服了药,孩子已经静不做声,宋景仪驱的铜雀跑了几步,觉得无碍,暗道,这平羌关,咱爷俩便闯一闯吧。
千军入夜,迅疾无声。
“什么时候的事!”叶绍卿拍案而起。
阿柒忙道,“刚到的军报,我后脚就跑来说给你了。”
“那我大哥怎么样了?”叶绍卿张着手要信件,夺过来细细一读,却是愣住了。“宋景仪去救了?”
他来回踱了几步,心中安定了片刻,又越发焦虑起来。安定的是,宋景仪去救叶铭修,他倒是更放心些,可一想到洧谷那守的是阿史那附离,他一颗心又高悬起来,因为这下他得同时忧心两个人了。
“不成,我得去看看!”叶绍卿推搡阿柒,“把马给我牵过来!”
“唉哟我的公子!你现在就算骑马,又哪里追的上!”阿柒急忙拉他。
“起码能得到及时些的消息。”叶绍卿开始换衣服,他若跟着这粮草队,等到后线都要三四日之后了,洧谷战况不明,他再慢吞吞赶路,能把自个急死。
“那你别撇下我!”阿柒无法,只得与他同行。
叶绍卿的雪雁在那日赏梅之后,就被他私自扣下了,叶铭修骂了他几句,也没多管。雪雁是难得的好马,弗出驿站,叶绍卿便把阿柒甩下好大一段。
阿柒凝目远望,叶绍卿伏身喝马,衣摆在风中猎猎作响,一身倜傥。她便想起从前秋猎时,皇子和贵公子们在猎场竞骑,叶绍卿总是一马当先,也是这般潇洒从容。
她回想方才那份军报,咬住嘴唇,面色阴沉下来。
乱云如兽压城,雷打高崖,风驱急雨,天地笼在一片昏黄之中。
雨水顺着额头落下,流进嘴里,宋景仪尝到铁和血的腥味。宋景仪连夜行军,凌晨到达洧谷,情势却比他想得更加棘手。
阿史那附离的人的确不多,但叶铭修的人更少。
太少了,不知是叶铭修谨慎探查,所以带的人少,还是阿史那附离手段太过了得,将人杀得差不多了。宋景仪杀入重围,心中便陡生疑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