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务之急,是要找到叶铭修。
北蒙人善使长刀,臂力惊人,谷中碎石巨岩,他们也能驭马飞驰,很是缠人。宋景仪不敢让全军过分深入,只带十几人撕开口子往谷中而去。
雨水模糊了视线,手中湿滑,握剑都有些松动,宋景仪很快便看到叶字的军旗和成片的穿着我方铠甲的尸体。宋景仪心里一沉,分神之际,侧边便有人一刀挥来。
宋景仪提剑抵挡,便看见雨幕中,一人戴半张黑铁面具,上头是一只狰狞狼脸,后头那双眼睛极黑,目光锋利,带着野兽般的锐气与攻击性。
宋景仪被撞得身子一歪,连忙握紧缰绳才没摔下马去,即刻便感到腹里一紧,闷闷作痛。
对方面具下露出的嘴巴唇角一扬,竟是邪佞笑了。
“你来迟了。”那人逼近,说了这么一句。
宋景仪一拉缰绳退开,同时转开角度挥剑刺去。那人身子一仰避过,竟然顺势整个人垂下马去,接着迅速荡过来,一刀落在铜雀前腿上。
铜雀吃痛高声嘶鸣,奋力抬起前蹄,宋景仪再拉不住,被它甩了下去。
事变突然,宋景仪只来得及护住腹部,靠腰背落地,翻滚间用手肘支撑,便觉一阵骨裂的痛楚。孩子受了惊,登时躁动不堪,宋景仪腹中急痛,咬牙强忍,努力感知周边境况。果然,利器的凉意贴着脖子而来,宋景仪堪堪偏头躲过,肩头又是一阵剧痛。宋景仪立刻拼尽全力站起来,只觉腹中沉坠,压得胯骨酸疼。
那人似乎很欣赏宋景仪落地后这敏捷的反应,将刀架在肩上,歪头看他。
宋景仪抹了把脸上的水珠,呼哨将铜雀唤回来。
仿佛是看清了宋景仪的样貌,那人又笑了,“我让你上马,我们再来。”
宋景仪也不迟疑,一扯缰绳翻身上马,却不是骑在上头,而是将铜雀当做支点,脚下一腾,直向那人门面而去,那人没料到宋景仪还有这一出,只来得及抬臂护脸,被狠狠踹下马去。宋景仪身形没有一丝停顿,顺道在那人马上一踩,借力换了方向,又是一剑向对方刺去。
那人就地一翻,宋景仪的剑落在地上,水花四溅,发出清脆鸣响。
“你们汉人好生狡猾!”那人气急败坏地爬起来,抹了把嘴上的泥水。
宋景仪闭唇不语,他方才就是强自支撑,此时腹中痛得厉害,只想速战速决。
这时,只听号角刺破雷声,悠悠传来,两人都是脸色一变。
那人立刻翻身上马,手指放到嘴边打了个悠长响亮的指哨,接着用突厥语高喊了什么,雨幕中立刻有马声传来,与他汇合往谷内而去。
来的是大启的军队,这人立刻领军撤退,往三封而去,入城守堑。
那人跑了几步,却是在马背上灵巧地转过身来,倒坐着对宋景仪伸出一只手,往一个方向指了指,接着哈哈大笑起来。他边笑边摘下面具,浓眉深目,神采飞扬。
阿史那附离。
宋景仪望向那个方向,心中却如巨石压落,难以呼吸。
暴雨方歇,阴云蔽天。
叶绍卿衣发俱湿,满身泥点,一路冲进军营。
“我哥呢?宋景仪呢?”校尉被他抓着衣领连声质问,脸涨得通红。
“报!宋将军回来了!”信兵冲进来。
叶绍卿心里一动,立刻丢下校尉,跟着跑了出去。
战马与兵士浑身泥泞,正缓缓进门,叶绍卿一眼就看见最前面的宋景仪,心里一松,长吁了口气,挤出人群,振臂高唤,“景仪!”
宋景仪似是没有听见,他高喊了几声,他才循声缓缓转过头来。
见到叶绍卿,宋景仪怔住了,他面色苍白若纸,一双细长柳目中雾霭密布,黑沉如死水。叶绍卿心中闪过不祥,仍旧一路跑至他马下,拉住铜雀的缰绳,“受伤没有?”
他这么问着,却是往他身后又探头去,“我大哥呢?”
宋景仪坐在马上,似乎筋疲力尽般闭了闭眼睛,复又睁开,翻身下马。
他似是立不稳,靠着铜雀低头轻喘。叶绍卿见他身上有匆忙包扎的痕迹,知道他定是受了伤,连忙扶他,“伤得重不重?军医!”
宋景仪腹中胎儿翻搅,仿佛有只手摁着他小腹大力压入,只把那里的脏器尽数揉碎了去,他若不倚着铜雀,几乎就要站不住了。只是此刻,更大的难事立在他跟前,叶绍卿。
他万万没想到,叶绍卿会来北境,他更想不到的是,他们的再见,会是在如此境况之下。
宋景仪忽地有些万念俱灰,因为下刻过后,他和叶绍卿之间,怕是就此无法了。
“……绍卿。”宋景仪喉中干涩异常。
叶绍卿仍在检查他的伤势,闻声不解看去。
宋景仪将手伸入怀中,取出一只扳指。材料不是玉石,却奇特的是铁质的,上面纹路凸起,纹面光滑,显然很有些年岁了。那上面的纹路,是叶家的家徽。
叶绍卿看着那扳指,立刻就僵在了那里。他自然认得这扳指。
当年叶家先祖战功赫赫,取下其战甲心窝那处的一片铁甲,熔炼锻造成这枚扳指,世代传于嫡长子。是以牢记祖宗英灵,亦是护佑子孙在战场上周全。叶铭修每次出征,这枚扳指必会佩戴在他左手,叶绍卿少时可没少嫉妒。
这枚扳指意义非凡,叶铭修断不会脱下予以他人。
此时扳指在宋景仪手中,而叶铭修没有回来。
叶绍卿退了一步,死死盯着宋景仪的手,不敢去拿,只是长久看着,也不做声。
宋景仪心中疲倦异常,死死拧着腰间衣物,挨过腹中绵长痛楚。
他在顺着阿史那附离指的那个方向,在雨中翻找了近一个时辰,终于找到了叶铭修的尸身。尸体被马踏过,几乎不成人形,宋景仪辨认许久,直到发现他手上那枚扳指,终于全身瘫软,跪倒在尸堆中无力起身。
七年前,宋景仪入叶铭修军中。若没有叶铭修关照提拔,他必定早已死在渝西。宋景仪在宋府时,因身世难堪,与兄长们并无多少手足之谊。七年边戎,倒反是叶铭修真正像个大哥一般,连叶家的武功都不避嫌地教导了他。想来叶绍卿那种赤子心性,也与这么个稳妥兄长在不无关系。
他总觉叶铭修如战神般无坚不摧,总不该如此轻易陨在这洧谷之中。
终究是来迟一步。
“你不是去救他的吗?”叶绍卿猛地向前一步,揪住宋景仪的衣领,眼眶通红,暴怒道,“宋灵蕴!我哥呢?你救他了吗!”
宋景仪被他抵得连连后退,也不挣扎,他的悲痛已经过了,只剩下麻木和无力,叶绍卿会发作在他预料之中,他实在无心解释,因为事已至此,多说无益。
叶绍卿看着宋景仪虚渺的眼神,只觉自己一拳打在棉花上,心中火气冲天,几乎要将他胸口烧穿了,他挥起拳头就往宋景仪脸上砸去。
“公子!”阿柒急忙抱住他的手,也是脸色惨白,“这里是军营!”
他一个文官,如何能在这里打一个将军,定会动摇军心。
宋景仪将扳指压入叶绍卿掌中,声音轻不可闻,“对不起……节哀。”
叶绍卿察觉铁器冰凉,胸中猛然一滞,耳边竟全然寂静下来,再无旁的声音。他摁着胸口大口呛咳起来,喉咙里腥甜无比,一如七年前他站在四皇子殿前那样。
“公子!”阿柒见他咳血,大惊失色,赶紧来扶他。
叶绍卿眼前昏花,脑中尽是空白。
忽然不远处传来铁甲落地的声响,接着又是一阵嘈杂,一个士兵惊呼,“不好,宋将军晕倒了!快叫军医!”
叶绍卿勉力转过头,只见宋景仪倒在马边,正有人手忙脚乱将他扶起,他身下,雨水化开浓稠血液,顺着泥石流淌开去。
“阿柒,你进去。”叶绍卿摇摇欲坠,抓住阿柒的小臂将她往宋景仪军帐方向推了推。
“公子!”
“你进去,叫杂的人都退出来,就留军医,”叶绍卿随意将唇边血迹揩去,强力振作精神,面向校尉,“本官奉旨监军,所有士官大帐议事。”
“我倒要弄清楚,三封之战到今日,到底前因后果是如何。”
叶绍卿面色铁青,气息紊乱,但言语铿锵,眼中若火暗燃,饶是这些刀剑舔血的兵士,都不禁心中一震,无人有议。
阿柒见他如此,乖乖点头,往宋景仪帐中而去。
宋景仪已被安置在床上,只有一个侍官和军医一同解他盔甲。
阿柒上前帮忙,很快宋景仪便只剩内衫。
宋景仪左手断骨,后肩中刀,两处大伤军医都仔细处理。
不知是汗水抑或是雨水,宋景仪内衫皆是湿透,他眉头紧蹙,弓着身子,微微痉挛,不知是昏是醒。
“宋将军如何还不醒?”阿柒见军医止血包扎完,刚问了一句,却嗅到帐中越发浓郁的血腥气。
军医也是眉头一皱,往宋景仪身下看去,却见血水已然染红床帐。
他覆腕搭脉,低头沉吟,忽而讶异惊叫,“这!这是怎么回事!”
阿柒也瞧见宋景仪身下血迹,男女有别她不便上去检查,忙问,“如何?宋将军还有别处受伤?”